他们两人每日在汨罗泉里恩爱,尚食其成天在外头龙蝇居前的空地上听训。尚食其是这里的常客,从小到大没少被叫唤到长老面前接受教育,以至于他发展出了一套与寻常妖人完全不同的思维方式——他甚至还能在脑子里自己跟自己用不同的术法决斗。要知道妖族是以缺乏想象力着称的。
当然,悬浮在五块大石头上的长老们也不喜欢这个惹事精。只有大长老对此不发一言,不过他是个寡言的老头,成天窝在龙蝇居里,不常出来晒太阳。据说大长老的年纪有七千岁了,能见生前事,能知身后世,对于这样的老妖精你不能要求他太活泼。尚食其总觉得若是自己活得那么明白,那早就一头撞死了——什么事情都不新鲜,多痛苦。
但是这一次尚食其可是大功臣。他随手就从怀里摸出了一枚绿色的光点,拖在手心,然后施了木术把那些藤蔓放大,戌辉号底舱的模型就浮现在长老眼前。周围的树上爬满了妖族的小孩,此前一直在嚷嚷快动刑,快动刑,一直等不到尚食其被打得嗷嗷叫让他们大感意外,但是这架绿色的小船立刻就夺去了他们的注意力。妖人眼力极好,使得他们可以在很远的地方就看到那些用藤蔓刻下的齿轮、铰链、曲轴,这些东西组成了一架架冲镧,冲镧又连接着导气管,镶嵌在船板上。它们那么精细,实在超出了妖族人可以理解的极限,所以造成了一片可怕的寂静。人群中畏惧压倒了好奇,立马四散了。
长老会沉吟了半晌,有一个修习木术的老头——他看起来跟个枯木桩子也没什么两样,尚食其看到他就联想到自己,并且对老年生活有了前所未有的恐惧——终于缓慢开口,他的声音就像是人族刨木花儿:“这好像不是整艘船。”
尚食其不满地提溜了下裤子,摸摸鼻子:“纹木长者……您的要求也太多啦。我能活下来就不错了,那上头可有全副武装的两千云中族,我难道能把藤蔓直接伸去他们的卧室、指挥室?这些冲镧就是云中人浮空的秘诀,我们照着做不就行了么!”
其后就是长老们冗长的谈话。尚食其已经习惯了这群老家伙审慎到胆小的作风,在原地自己跟自己打起架来,不亦乐乎。妖族人素来胆大妄为,懒散自大,不知道为什么,被推选为妖族五大长老的倒都是些木头似的人物,虽然法力高强到变态,却如此瞻前顾后,尚食其总觉得若妖族在自己手里,那还说什么,直接把融化的赤金灌进藤蔓模子里,造浮空舟啊!然后管什么巫族鬼族云中族,杀光了算!
这时候紫金长老终于犹豫着告诉尚食其:“木行使,云中族以上清气浮空,那我们呢?我们久居下界,往哪儿去采那上清气。”
尚食其一愣。随后都十分沮丧。
他空有戌辉号的建造图纸,空有比云中人更精纯的赤金,却没有浮空的动力上清气……
还有什么能比这更闹心的么……
长老会以其思虑不周罚他闭门三天。尚食其抓起裤子该跑就跑,长老们就是再年轻五六十岁也追不上。
尚食其跑到林木繁郁的地方,扶着树回头看看,十分郁卒。谁都知道闭门三天都是在那儿给龙蝇居扯菟丝子,女人干的玩意儿,他才不愿意。本来他是想借这次机会也青史留名一下——虽然妖族没有文字,但据说巫族人也在记他们的经传呢!——连妖族第一艘浮空舟的名字都想好了,就叫“尚食其号”,结果居然没有上清气!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正郁闷着后脑勺一痛,是几个小孩儿嘻嘻哈哈笑着在树上朝他扔橡子。尚食其当场暴跳如雷,追这几个猢狲又追了半个时辰,直把自己累得直喘气。
“连他们都看不起我!”尚食其捏着拳头,“他奶奶的,看老子给你们造出浮空舟来!到时候都要你们跪下舔爷爷的脚!”
从小调皮捣蛋以至于成为妖族一霸、天天被人绕道但时不时被小孩偷袭的尚食其,头一次感到了一把烈火在胸中燃烧,眼前光芒万丈,仿佛看到了自己被雕成石头供起来的远大图景。然后他觉得口渴,喝了点儿河中清凉的水,这把火立即就熄灭了。他准备去找些东西吃。没走几步就看到鬼鬼祟祟的巫致。
尚食其一把抓过巫致:“哟。”他说。
巫致像只小鸟雏似的在他手里瑟瑟发抖。尚食其听到了脚步声从他树丛后面远去了。那脚步声很轻,不是素来身重的妖族人可以发出的。是那人族少年。
尚食其朝巫致得瑟一笑:“哟。想不到同宗同族还深仇大恨嘛。”
巫致已经被他吓得麻木了,眼见少年走了,终于舒了一口气,掸掉尚食其的手把自己放到地上,理了理四散的长发:“喂,我在城外找到了这个。”
说着伸出攥紧的手,等待尚食其接过。尚食其露出不情不愿的神色,却不敢看他了,自顾自别过脸抓抓脑袋。巫致又喂了一声,尚食其才伸出手。
尚食其想的是,唉,春天来了,外头的花儿都开了,那芬芳馥郁的香味就跟致一样,显然预示着又到了打炮的季节。唉,自己成年已经很久了,为什么还没有可爱的姑娘握着一朵花来约自己打炮呢?所以不是姑娘现在就已经连可爱的男孩子都可以了么?不对,我应该有个心上人,她叫什么来着……唉,想不起来了,大概是肚子太饿了,哈哈。嗯……男孩子也不错啊。
巫致松手,尚食其觉得掌心麻麻的,一时间心猿意马。他一低头,发现一只死掉的蜂。
巫致丝毫不知尚食其粉红色的美梦啪啪破灭,只严肃道:“这是钦原,上次的黑雾就是大片大片的钦原飞过,触木而亡,触人恐怕会传染疫病。鬼族离五敷城不远了啊。”
尚食其的感觉鲜明而热烈,退得也快,此时已然又被那光辉壮丽的石质偶像占据了心思,兔子也顾不上吃,转身就往龙蝇居跑。龙蝇居前头的沼泽水塘里,五个长老还没从石头上爬下来——他们年纪太大,行动不太方便。
尚食其慷慨热烈地陈词一番,把钦原蜂给他们看,并且强烈要求去掉那三天关在屋里扯菟丝子的所谓处罚。要说虑事不周,大长老才是虑事不周吧!明明知道人家的冲镧动用上清气浮空,还死皮赖脸地让自己去做细作!真是太丢脸了啊!长老们只顾着研究那小蜂,谁还顾得上处罚他。
“这是在五敷城外找到的?”纯气长老突然问他。他气炼多了,心宽体胖,此时额上沁出一粒粒汗水,把光头照得透亮。尚食其自有记忆以来没听过他那么如临大敌的口气。
“是啊!可能就在城里吧!”尚食其也不知道像五敷城那么原生态的哪里算城里哪里算城外,他努力跟着凝重起来,“千真万确啊!你们不知道吧,我从姬水平川来五敷城的时候,那可是穷山恶水十分险恶……”
“怎么会有巫族的气息呢?”纯气长老问。
尚食其一愣,抓抓头,“巫族……巫族不是跟鬼族一伙的么,有巫族的气味也很、很正常啊……”
他头上渗出大滴大滴的汗水,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有点不想让长老们知道巫致存在的事情了。唉,他果然是个巫族啊!尚食其还隐隐觉得有点遗憾。他若不是那些长尾巴的高傲畜生该多好……可是他又不明白,他把巫致带回来,本来就是为了严刑拷打套出巫族的惊天阴谋的呀。
但是此刻他,心里却只有春风送暖处那随风逐转的发梢了。
他回过神来,几位气行使已经如流星一般离开林间空地。尚食其掉头就跑,难得也用了御气之术……
如果他能比他们更快……
尚食其闯入汨罗池的时候,月祁正浮在岸边吃葡萄。他非常惬意地趴在金黄的细沙上,大半身沉在清澈的汨罗池里,眼前只有妖族少女为他准备的丰美果盘。阳宸趴在他身上,很犯贱地把脸埋在他的颈间,在上头蹭来蹭去……
尚食其的记忆力不比一条鱼好上多少。当他打晕那两位美少女,看到像个破布袋一样丢在岸边的鸾凤,立马就把巫致的事忘到九霄云外去了。他大叫一声“凤儿”,双膝一软跪倒在地,膝行上前抱住了他的小鸟,涕泪聚下:“凤儿——!”
月祁冷眼看着,然后呵呵一声,把葡萄送到阳宸嘴里,偷偷说,“爱妃,他哭你呢。”
阳宸极尽亡国祸水之能事,一嘟嘴把葡萄嘬进去,顺道舔了舔他的手指:“让他去死!”
月祁大笑起来:“好啊,那就让他去死好了!”
尚食其泪眼朦胧地瞟他们一眼。
月祁优哉游哉地把阳宸推到一边,饶有兴味地仰头看着尚食其:“妖人,你不知道吧?你的凤儿跟我的爱妾,是一个人呢。”
阳宸做了个强壮的姿势。还非常善解人意地游过来,挂在月祁的身上。月祁一个趔趄差点掉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