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食其悲愤:“我当然知道!我怎能不知!一路上我为此事闪瞎过多少次眼哭碎多少颗心!问题是你背后那个混蛋就是我的凤儿么!”
阳宸搂着月祁哈哈大笑。
尚食其一脸晦气,转身想要把鸾凤弄醒。月祁冷喝一声住手:“它一醒就糟糕了。你若真心喜欢鸾鸟,待孤……待我们把事情弄清,我就把它许配给你。”
尚食其听到“许配”二字,盘腿坐下一拍大腿:“其实我们妖族人不尚婚姻的……我就不知道父亲是谁……好吧别笑!妖族人可从来不以父辈分高低贵贱的!”
阳宸插嘴凭母亲嘛,我们懂。
尚食其沮丧,唉了一声,从果盘里拎出一壶酒独酌起来,一大半都洒在胸口,足见其素来抗打抗摔的那颗心此刻有多像一团乱麻:“主要是……现在我也拿捏不准喜欢哪个。”
月祁道这算什么:“都娶了。”
阳宸不客气地拧了把他的屁股,顺道让尚食其等会儿别忘了多拿几瓶酒来。
尚食其一想到巫致,就顺着想起正经事来:“对对对我不是来问你们这个的!是……是致被长老会抓起来了!你们不知道吧,致是个巫人!”
“巫?”月祁看看阳宸,显然是因为巫族是日宫神将而感到危机。阳宸立刻安慰他,巫族本性高傲,又自恃为正神之后,当年受不动尊王驱遣一直视为举族之耻,所以不会是阳修的人。
尚食其一通扯完,抓抓头:“就是这样。长老会怕是要审问他。”
“我倒觉得巫族与鬼族未必有关系。不过也难讲。”阳宸一边剥葡萄,一边用满不在乎的口气道,“是该盘问盘问。如果我是长老会我也会这么做。否则他们一开始在姬水平川做什么?致他又跟着我们做什么?”说着把葡萄塞进月祁嘴里,“居心叵测啊。”
尚食其抱着头说他不知道。
“问不出什么就会放了他咯。”阳宸安慰他,顺道把月祁翻了个身压在池边。月祁呵呵一笑,主动缠住了他的腰,“你这喂不饱的小妖精……”
阳宸嘻嘻笑着说来嘛来嘛,自顾与月祁欢愉起来。尚食其不忍卒睹,转身就走。走到外头思忖一番,这月孤大人看上去年少洁白,虽然是个男人,看那放荡的样子倒也当真不错……就是脑子有点不大好,被人这样骗了去。
同一时间,姬水平川。
云赞望着面前的土坑。一铲铲土像是喷泉一样往地面上洒,然后落在没有光的黑夜里,像是在挖掘他们的坟茔。
他周围的人已经很少了。这些日子鬼族的清扫变得越来越频发,凡是三百里之内恐怕都不允活物存在,那座阴森的碉堡也变得愈发清晰。在东躲西藏的空隙,云赞时常望着那堡垒出神。没有人知道是怎样的巨力可以建造起这样高不可攀的城池,又有什么样的巨力可以摧毁它。
但也仅仅是东躲西藏之余。鬼族似乎在土蝼身上施加了特殊的印记,使得追踪变得十分飞快与准确,云中族人的躲藏变得像个笑话。云赞已经握不住刀了,因为他的虎口早已经砍到崩裂。因此他愈发的安静,不愿动弹,身体与意识脱离,想得比他一世都多。他明白很可能他恐怕就要失去“想”的机会与可能。所以他疯狂地想着云裳。想着云中城外的那一片春天黑絮的清爽味道。
云赞不敢回神。四周一片默默的进食声。干粮早已经用光了,他们在黑暗中吞食人的躯体。他们也不敢用火。
深坑中探出了土蝼的尾巴,它横扫着表达着他的喜悦,云赞做了个手势,缺了半边胸膛的赤金熊站起来,跳下坑去,不一会儿把一捧血肉抛上来。土蝼发出贪馋的喘气,随后砰得一声重响,似乎是土蝼和赤金熊在坑底下打了起来。云赞突然踢起脚下的剑掷了过去,一刀卸下了土蝼的头。那血泉喷到三尺高,赤金熊踩着它的尸体回到了地面,行走显然更加缓慢。
“齐了。”满脸是血的云赞望着十多个将士,那坚毅冷峻的目光一一扫过无望的脸。
“阿蛮,我们找齐了。任务完成,我们可以回去了。”他说。
但是没有一个人喝彩。
他脚下是七段血肉模糊的躯体。云赞蹲□,把最后一段放进中央,拼成了一个人的形状。
月神做了什么?他问自己。掏出一张羊皮纸,绘出最后一个方位。
月神到底做了什么?
他问。
是夜,五敷城天朗气清。尚食其偷偷摸摸走到后山的石室,那是妖族人受刑的地方,一个非常潮湿又深邃的洞穴。
在尚食其小时候,长老们经常发誓,等他一成年就把他关到石室里去,但是一次都没有兑现过,大概是因为他跑得比兔子还快。另外,大概还因为他从小就以为长老们说话算话,他注定在这儿过完无望的下半生,所以专门踩点,把石室四通八达的隧道与刑室摸得一干二净,成竹在胸。
他用一条鱼收买了看守石室的族人,从他嘴里套出了巫致关在哪里。
“你要对个巫人做什么?他可是重刑犯。”族人很是不解。当然这些都是借口,真正的原因是:给他一百条鱼他都不愿意跟虚骄的巫族打交道。在那批穿着干净长袍、头戴檀木冠、说话文绉绉的正神面前,不论你怎么伪装成一个森系,都难逃乡巴佬的标签。何况以妖族人的洞见,也很难理解巫人的那种文绉绉到底在说什么。
“他欠我几只兔子。”尚食其严肃道,“兔子,你明白。”
族人难以置信地摇摇头:“兔子!尚食其!你居然捕过兔子!”随后他立马露出欣羡的眼神,撞了撞他的胳膊。“好吃么?”
尚食其哒哒舌头,表示此等美味实在难以用贫乏的语言形容。族人恍然大悟,猥琐地笑起来:“所以你去杀人灭口么?!好主意!巫族人若是落在赤金长老的手里,恐怕还没用刑就全都招了,那时候你可就……”
这时候,尚食其就发挥出了浸淫外交多年的政客与其他妖族人的不同之处,他用比阳宸更猥琐的声音低声道:“我打算收买他,每天一条鱼,他若说了就吃不到鱼。”
“我也每天一条鱼么!”族人大喜。
尚食其就这样买通了一条大道,他已经比一般妖族人有远见很多了。这大概因为他对自己有十分清醒的认识:他可不是个自制力强的人。他制定过“每个月喝一个蜂巢的蜂蜜,只喝一次!!!”这种愚蠢的计划,可从来没有实现过,倒不是说他吃不了一蜂巢,而是他肯定又会去吃第二个蜂巢第三个蜂巢……以此类推,他见过巫致一次之后,一定会想去见第二次第三次……他已经认命了。
但是当他发现石室中的巫致的时候,他还真不想见他第二回了。
石室中央有一支硕大的立柱,顶起了丈高的天花板,尚食其站在门口,迎面就是一条青色的尾巴自下而上倒盘着那立柱,片片坚硬的鳞甲在萤石暗淡的光线下透出碧绿的玉石质地,还像是活物一般随着呼吸鼓胀,收缩,将上头缠绕着的赤金锁链振出轻微的簌簌声。尚食其立即屏住了呼吸,手中托着一团火,往台阶下走了一步。
洞窟里有一层不太干净的水,没到小腿处,他步入其中立刻激起了大大小小的涟漪,扩散到那立柱旁。蛇尾抽搐了一下,更加用力地绞紧了立柱。尚食其往旁边走了两步,就看到立柱背后挡着的巫致。
巫致也看到了他,但是痛苦得发不出声音来。他看着尚食其闭上眼睛,像死了一样扭过头去。
尚食其冰冷的胸腔里,一颗心跳得十分之快,咚咚咚,咚咚咚简直让他要即刻晕眩过去。他丢掉了火焰,在水中淌了几步淌到巫致身边,然后看着他□的上身不知道该如何做好。
巫致的肩胛骨被钉穿了,锁在沉重的穿山石上。萤石下他的身体很白,显得那两处伤口刺目惊心得红。尚食其发着抖摸了一把他的脸,巫致痛苦地呻吟一声,背后,链子抖动得愈发剧烈。
“致……”尚食其觉得拂过他皮肤的自己的手指也变冷了,“我、我不知道会这样……”
长发四散的巫致睁开眼睛。他的眼也变成了蛇一样透明的金黄色。他蠕动着嘴唇想说什么,尚食其低下头,难得耐心,即使他喘息了很久也没有催促。
“我不知道……我什么也不知道……”巫致气若游丝地说。其实他没有怎么发出声音来,但是尚食其听懂了。
尚食其摸了摸他的脸。他很伤心,又不敢去看他的眼睛。他又暗地里松了一口气,如果巫致真的倒糖豆一样供认不讳,他还真不知道要怎么办么。
巫致眨了眨眼睛,突然握住他的肩膀:“你、你能放我走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