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哥,我来接侬了。”
前来迎接唐知仁的,是他一奶同胞的弟弟。他叫唐知义,属牛的。过世的老爸读过两年的私塾,给兄弟俩起了儒雅的名字。知义个头不高,长的憨憨的,却很壮实,跟斯文的哥哥形成鲜明的对照。他接过拉杆箱,对唐知仁说:“阿哥,路不远,走回去好吗?”
唐知仁点点头:“好啊。”
天,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
知义打开雨伞,同哥哥并肩穿过了广场,走过了天桥。
知义买来了香甜的“梅花糕”。这就是家乡的味道。唐知仁贪婪地品尝儿时的风味,浏览着熟悉的街景,心里漾起了回归故里的浓浓暖意。也把他拽回了往昔泛黄的时光:他背着牙牙学语的弟弟,蹲在地上玩着七彩的玻璃球······忽地,传来妈妈亲切地呼唤:“阿仁,下雨了,回家吃饭。”现在这句话被用的走味了,但仍是镌刻在他心际隽永的诗画。
恍惚间,他听得弟弟说:“阿哥,我退休了。”
唐知仁感叹道:“阿义,你也老了。”
弟弟郑重地:“阿哥,谢谢侬。”
唐知仁诧异地:“谢我?”
弟弟眼眶红了:“当年,街道通知我去边疆插队落户,你让我顶替病退的老爸,留在了上海;而你去了东北,吃了那么多苦······”
唐知仁搂住了弟弟:“阿义,因为我是哥哥呀。”
弟弟哽咽道:“欠你的情,今生还不起了,等来世吧······”
唐知仁逗趣地:“怎么还呀?”
弟弟:“我当哥哥,你当弟弟;你留在上海,我去东北。”
唐知仁感动地:“阿义,我也要感谢你,让我实现了当记者的梦。”
弟弟:“你在上海会更好。”
唐知仁点了支烟:“阿义,退休了,该享福了。”
弟弟:“我又找了份工作,管仓库。”
唐知仁:“我这次回来,也想再打份工。”
弟弟:“你是卖笔头,我是卖力气。”
唐知仁:“我们都是银发打工族,不老的青青草。”
弟弟的家,就在苏州河畔的澳门路。兄弟俩看到对面弄堂口的水果摊,吵吵嚷嚷围了不少人。弟弟似有不详的预感,冒雨匆匆穿越了马路,险些撞上一辆宝马车。唐知仁随后走进人群,只见水果洒了满地。知义抱住癫狂的老婆,不停地喊:“瑞瑛,你怎么了?”弟媳挣扎着,披头散发:“老板捣糨糊(沪语:意为糊弄),卖给我虫蛀的烂苹果。他只顾赚钞票,黑良心······”
老板委屈地:“唐师傅,你老婆图便宜······”
唐知义:“老板,对不起,耽误您做生意了。”
人群散了,兄弟俩把瑞瑛劝回了家。
打开门,弟媳径直走到佛龛前,双手合什磕起了头。
知义:“阿哥来了,你没烧饭啊?”
弟媳顾自念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知义打开冰箱:“阿哥,我买了你喜欢吃的鳝丝,还有鲑鱼,我马上就烧。”少顷,他从厨房里沏了杯酽酽的龙井:“阿哥,你吃杯茶。”
这是一间老公房的底楼,比唐知仁北方的蜗居还要小。有两张床,中间隔了布帘。好久前,轧钢厂给弟弟一套新居,让他儿子结婚住了。这间房,是老爸遗存的老屋动迁置换的。在这寸土寸金的上海,也可以说是令人称羡的福地良宅了。
晚餐时,知义喝了大半瓶花雕酒。他说,这是他的最爱。弟媳呢,这个虔诚的佛门居士,吃了很多的鱼和肉,骨头堆成了小山。她白白胖胖的,长得跟弥陀佛似的。听弟弟说,还是豆蔻少女,她突然得了久治难愈的“癫痫病”,平时脾气倒很温顺。就怕受到强烈的刺激。更年期后,病好像越发严重了,跟邻居打架,还被强制送到康复医院治疗过。这晚,弟弟老俩口早早睡了。他们说起两个世界的呓语。弟弟反复嘟囔:“阿哥,谢谢侬。”而弟媳的梦话语蔫不清,像是在向仁慈的菩萨诉说生活的不平。窗外,隐约传来街道大妈的喊声:“衣裳收起,煤气关好,防火防盗,家家平安。”
唐知仁掏出“孙女”的胎儿彩超图片,含笑睡了。
天刚拂晓,他被弟媳的祈祷惊醒了。这是她必修的“早课”。弟弟已经买回了菜和早点:“阿哥,睡醒啦?吃碗馄饨······”
唐知仁:“你要上班啦?等我,一起走。”
雨过天晴,风轻云淡。
公交车把唐知仁送到了蔚为壮观的南浦大桥。他工作过的老公司,就在临江的商务大厦里。董事长很器重头发花白的唐知仁,把新创办的影视公司交给了他。五年了,唐知仁不负重托,把公司办得红红火火。之后,为了让大龄的儿子完婚,他辞职回到了北方的古邑。断断续续地,他听说董事长胃部动了手术。睽别这么多年,公司还在吗?董事长是否安然无恙?
坐电梯到了15层楼。唐知仁踱到久违的公司前,大概来得早了,玻璃门黑漆漆的,没有任何的动静。正迟疑间,听得身后有人说话:“你是唐总吧?什么时候回上海的?”是楼层的保洁阿姨。她告诉唐知仁:“自他离开后,公司就不景气了。董事长动完手术,就关了公司。好可惜啊,漂亮的演播室都拆了,原来的会客厅多气派呀,还有那棵闪闪发亮的圣诞树······”
唐知仁唏嘘不已,走出商务大厦,来到附近的码头。希望幻灭了。扶住摆渡船的栏杆凭窗远眺,商务大厦渐行渐远。鸥鸟在飞翔,迎面驶来了一艘巨轮。它发出的雄啸,好似在唤醒所有的失意人:“大浪淘尽,就是新的起航。”
就像电视剧的桥段,以后的几天里,可以看到主人公忙碌的叠影:
网吧里,他在电脑前认真记录招聘的信息;
复印社里,唐知仁校对着自己的个人简历;
邮局前,唐知仁投寄了几十份求职的快递。
按照地址,唐知仁风尘仆仆地登门应聘,不是遭到婉言谢绝,就是吃了闭门羹。黄昏,拖着疲倦的双腿,回到弟弟的家,弟媳不屑地扔给他几封退回的快递。唐知仁好不容易接通了一个公司老总的电话,却嫌他的年纪太老,心境又跌入了冰窖。那天,他抱着最后的希翼,在弟弟的陪伴下,坐地铁穿越了半个城区,冒雨走进一座别墅。接待他们的主管说,这里是酒庄,暂时不做电视节目的广告。弟弟几乎是拖着哥哥回了家。
知义担心哥哥了,仅仅一个多礼拜,哥哥就茶饭无心,脸色憔悴。不过,他还是照样早出晚归。知义心疼地问他去了哪里?哥哥说,会见老公司的员工了。弟弟半信半疑,第二天尾随哥哥出了门。哥哥登上了公交车,弟弟用帽子遮住了脸,坐到了后排:哥哥下车后,弟弟发现,他们竟然到了南京路。哥哥先到报亭买了好多的报纸,蹀躞进了举办菊展的人民公园。奇怪的是,哥哥却无心观赏争奇斗艳的花,拐进了偏静的茶室。坐定后,哥哥摘下了眼镜,佝偻双肩,出神地读起报。阳光照拂着他的白头,缓缓地移动。弟弟一阵心酸,蹲到了墙角,任凭泪水濡湿了双颊。
这天晚上,弟弟特地买了刚出炉的烤鸭。出乎意料,唐知仁也要了半杯温热的花雕。没喝几口,不胜酒力的哥哥就和衣仰躺到了床上。弟弟为他脱了裤袜,看到哥哥蹙起了眉头,嚅嗫道:“上海,你不可以这样对我。”
临近子夜,唐知仁渴醒了。隔着布帘,他听到了知义夫妇的喁喁对话。瑞瑛在问:“阿义,你哥住到啥辰光(沪语:意味时间)?”弟弟打着呵欠:“你问这话啥意思?”“我听姐说,这房是公公的遗产,你哥会不会分房产?”弟弟呵斥道:“不要瞎讲,哥哥要分,我同意。”弟媳:“你知道吗?这间房起码值两百万。”弟弟:“别烦了,我睡了。”弟媳忸怩地:“阿义,我想要。”弟弟抗拒地:“要什么,老太婆了。”随即是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唐知仁用被蒙住了头。
晨曦初露,唐知仁冒雨独自去了郊外的墓园。冷寂的墓区,几乎看不到凭吊的人。祭台前,唐知仁摆放了门口超市买的香烛,白酒和糕点。另外,他给父母点燃了两支烟,噙泪道:“爸爸妈妈,知仁来看你们来了。我老了,要回东北了,不知什么时候再来祭拜爹娘了······”
蓦地,临近传来了女人的啜泣声。有个穿了黑披风的女士,俯伏在墓前悲怆地恸哭。她没带伞,浑身被雨浇的湿漉漉的。唐知仁走了过去,只见面前的坟台很讲究,墓碑上镶嵌了一幅俏丽的肖像,四周雕满了绽放的白玫瑰,还刻了“女儿如珍敬立”的落款。莫非,这是一代名伶的香冢?唐知仁轻声劝慰道:“别伤心了······”不料,女人回过头,冷冷地回道:“你扫你的墓,我扫我的墓。你凭什么可怜我?人生都是悲剧,你当什么看客?”说完,她欠身挽起披风的衣摆,沿着青石铺就的小道,款款地走了。祭台,有张没烧尽的照片,是一个男人英俊的面孔。
当唐知仁回到家,已是黄昏。他惊诧地看到,自己的行李被扔在门外,都被雨水淋湿了。他轻轻推门,门被反锁了。里面传出了越剧《孔雀东南飞》的凄婉唱腔,还有弟媳吃吃的笑声。
天黑了,雨还在下。唐知仁躲在街角的报亭旁,行李摆放在他的脚边。斑驳的梧桐,也感知了秋雨的萧瑟,飘落了凋零的黄叶。街边橱窗霓虹闪烁,映照出唐知仁筚路蓝缕的身影。他的脑际跃出了唐代司马曙的绝句:“雨中黄叶树,灯下白头人。”这是自己事实的写真。故乡,你不能让孤苦的游子如此夭殤啊!悲苦之际,他听到知义焦急的呼喊:“阿哥,你在哪儿呀,回家吧!”唐知仁背过了身。弟弟边喊边走了过来。恰在此时,手机的彩铃响了。唐知仁大惊失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