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色倥偬的站台,缓缓驶停了一辆绿皮车。
高硕的儿子偕同妻子,为唐知仁送行。
儿子还在劝说:“别走了,回家吧。”
儿媳泪眼婆娑:“爸,您都这么大岁数了,在那边谁照顾您呀?”
唐知仁:“我会照顾自己的,还有唐明的叔叔呢。”
儿子不舍地:“到上海老家散散心。天马上冷了,早点回来。”
唐知仁:“你照顾好老太太,照顾好有身孕的妻子……”
铃声响起。列车员开始催促旅客登车。
儿媳递过了一个信封。
唐知仁:“钱?我不要……”
儿媳:“不是钱。您拿着吧。”
唐知仁接过信封:“我上车了。”
目送公公踽踽而行的背影,儿媳呜呜哭出了声。
列车徐徐启动了。
从车窗里,唐知仁看到小俩口仍在挥手。
已经是高铁的时代。绿皮车成了火车家族寒酸的角色。坐这个车的,大都是图省钱图省事儿的。安顿好行李,车厢里不再那么忙乱了。陌生的旅客开始相互探询,眼神谈吐间,透出不安、戒备和猜疑。个别偏执的,更象是患了狂想魔症。许多人因而躺着“中了枪”,被离奇地幻化成了银幕上的人物:这个纹身的“络腮胡子”,或许是网上通缉的逃犯?这个怀抱哭闹孩子的妇女,莫非是拐卖儿童的人贩?这两个浓妆艳抹的纸妹,肯定是前往欲望都市淘金的应召女郎。至于那个猫在中铺的帅哥,疯狂地敲打键盘,不会是中情局的间谍?他肤色黝黑,头发卷曲,天哪,难道是从中东潜越的IS恐怖分子。为了制造血腥的爆炸……
“准备好,换票了。”
女列车员款款走了过来。这个“天使”仿佛看出了旅客的诡异猜想,不禁哑然失笑:她每天迎来送往的都是普普通通的老百姓。出公差的、旅游的、打工的,也有青涩的莘莘学子,当然还有新婚燕尔度蜜月的伉俪。很少有什么耀眼的明星。即使有,也大都是刚出道的小歌手或者新模。明星和富翁不会坐绿皮车。“土豪”都嫌硬铺“Low”(低等)了。最近,倒多了白发苍苍的“候鸟老人。”他们都是去儿女所在的城市陪读的,管家的,当月嫂侍奉媳妇的。累得几乎断了腰,却开开心心。可怜天下父母心。让冰雪聪明的列车妹子感到蹊跷的是,这个坐在下铺的“夕阳红”却难以测定真实的身份。车票上印着他的大名:唐知仁。登车后就埋头看报,现在摆弄起老掉牙的“魔方”,居然玩得出神入化。他是叱咤风云的“大咖”,是桃李芬芳的“学究”,还是骨灰级的“屌丝”呢?可以肯定,他历经沧桑,尝遍了人生的况味。列车妹暗暗赞叹自己的文学修养,真棒。以后闲暇的时候,把出车看到的听到的离奇故事,用电脑“敲”出来,说不定就火了,成为爆红的网络作家呢。
列车妹刚转身离开,一个汉子从上铺“从天而降”,坐到唐知仁的身旁。如果不是左眼有一个醒目的疤痕,还算是俊朗的男人。他掰开青色的桔子:“唐先生,尝尝……刚上市的贡桔。”
唐知仁礼貌地:“谢谢,我牙不好。”
中年汉子:“您的名字,很有学问,呵呵。”
唐知仁怔住了。
中年汉子:“为您老送行的是儿子吧?”
唐知仁更吃惊了:“是呀……”
中年汉子:“从面相看,唐先生五行中缺金呀……”
唐知仁缄默无语了。
中年汉子变魔术似的掏出几张精致的“扑克牌”:“老先生,请您鉴赏鉴赏:它们都是国宝呢。您看,这把黄花梨的交椅,好像不起眼,是明代万历皇帝坐的。这是乾隆爷登基穿的龙袍。这是甄环用的梳妆台,电视台正热播呢。我可以把这些珍宝都搬到您老的豪宅……”
唐知仁正色道:“要是真的话,你我都坐了大牢。”
“疤癞眼”尴尬地:“呵呵,说笑说笑。不过,这个是真的。”他又掏出了一个精美的古色古香的绸盒,神秘地:“正宗的出土文物,这是镶玉如意,这是鎏金铜镜,这是观音银佛……我可以低价出让,有了它,您老就发大财了。”他陶醉地张开“疤癞眼”,发现唐知仁正从衣袋里掏出一只信封,抽出里面薄薄的纸。
这是一张复印得有点模糊的图片。有光,有阴影,有波纹,中间是白白的团状。唐知仁纯真地笑了,双眼还泛起了泪花。他的神态,立即引起其他旅客的围观。连中铺的帅哥也好奇地探出了头。大家议论起来:“这是二维码。”“是星际云图。”“是黑客宝匣。”“大爷,它是您祖宅的藏宝图吧?”“疤癞眼”悄声问。列车妹正巧路过,噗哧笑了:“你们都‘OUT’了,别太大惊小怪,这是胎儿的彩超呀。大爷,是孙女还是孙子?”唐知仁欣喜地:“她是我的‘小女神’,我的梦中‘小情人’……”车厢里,顿时漾起一片欢乐的笑声。
车厢连接的地方,是公共的开放空间。如果有摄像头,就能剪辑出题为《爷爷和他的孙女》的微电影。主人公刚把烟支放到唇边,又忍俊不禁地笑了。小俩口真懂老爸的心。你们是功臣,为唐家延续了血脉。他对着彩超图片,亲吻道:“宝贝,你看到爷爷了吗?你是爷爷的‘小太阳’。”列车传来铿锵的轧轨声,仿佛是特为他演奏的重金属摇滚曲。唐知仁随着那节律,跳起了比鸟叔还有型的“颠舞”。倏地,电影停格了。他发现了洗手池的角落里,有一只锃亮的包包。
唐知仁走到跟前,把包包捧在手心。它鼓鼓囊囊,能惦出沉甸甸的份量。质地细柔,款式新潮,缀有英文的金色饰片,显示出它华贵的显赫身世。它的女主人呢?唐知仁决定把这名贵的包包交给列车长。
忽然,一只女人的手,从身后攥住了包。“这是我的包,还给我。”随即,又伸出了好几双女人的手。“是我的爱马仕。”“别抢,是凯利。”唐知仁看到,两个时髦女郎也挤了过来。不经意间,唐知仁被生生挤进了厕所。门被敲得山响。不一会儿,过道里女人的吵闹声嘎然而止。门被钥匙打开了:是列车长和乘警。那些女人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唐知仁疲乏地回到自己的铺位,用被蒙上了头。
他的右脚裸露在外,袜底破了个洞。
车厢里,响起了失物召领的广播。
恍惚间,有人在轻声呼唤:“唐先生……”
唐知仁掀开了被,没好气地:“我把包包交给了……”
列车长:“唐先生,我们找到了失主。”
唐知仁坐了起来。列车长的身后,伫立着一位容颜姣美的女子。明眸峨眉,乌发飘逸。她装束入时,围了一条素雅的江南丝巾,透露出知性丽人的成熟、婉委和端庄。“女神”,“邻家小妹”。有人俏皮地吹起了唿哨。只见她双手奉上了一张名片,动容地:“谢谢您了……我是白墨。”
唐知仁:“不用谢,应该的。”
列车长介绍了事情的原委。原来,白墨因为接一个重要的电话,把包包遗忘在了水池边。包里有莱卡相机,有平板电脑,有银行信用卡,还有不少花花绿绿的外币,多亏了唐知仁,从N个冒领女人的手里护住了她贵重的失物。
列车长:“白墨小姐在法国留过学,现在是《世界地理》杂志的中国首席摄影师。听说,唐先生也是资深的电视艺术家,你们也算是同行呢。”
白墨:“我是后辈,以后,请唐老师多多指教……”
恰在此时,唐知仁的手机彩铃响了。“对不起,我接个电话,”他走到窗前,瞬间,被跃入眼帘的风光深深震撼了。
窗外,掠过一片广袤的大地。在它的尽头,云蒸霞蔚,炫彩荧煌,似宫阙仙闾,又似凤凰涅槃,演绎出美轮美奂的幻景。这是日月的交集,又是天地的欢爱。它们在旖旎的光影云彩里,孕育出了新的生命。这个生命就是璀璨的星星。
令人惊讶的是,白墨敏捷地从包里掏出了莱卡数码相机,把镜头伸向了瑰丽的晚霞。旅客听到唐知仁与白墨间简短的交流:“超广角”、“白平衡”、“散点透视”、“中线灰镜”……。说话间,白墨又忘情地从左侧窗口探出了身,摄下了唐知仁迷醉的神态。风吹拂起她飘逸的长发和丝巾。列车长趋步上前,提醒说:“白墨小姐,列车进站了。”
白墨利索地拾掇好相机,依依不舍地:“唐老师,我要下车了,参加一个摄影活动。过几天,我也回上海了,再和您相见。”
唐知仁伸手握别:“好,我们后会有期。”
列车就要启动了。突然,从窗口递进了一大兜的水果,是白墨,“唐老师,珍重。”说完,她快步走向了出口。
这个夜晚,唐知仁睡得特别的香甜。
翌日,绿车皮隆隆地跨过了黄河。唐知仁“粉胭阵里护包包”的故事,赢得了旅客的点赞。交流中,他方得知:那个被疑为“007”的帅哥,竟是一个高材生,正在名牌大学攻读博士。那个“络腮胡”,被当做网络通缉的“逃犯”,竟是专门从事外贸的“俄罗斯通”。而抱孩子的中年妇女,被视为“人贩”,其实是福利院的院长,专程带患病的弃儿来沪医治顽疾。那两个冒领名包的纸妹,则是时尚网络杂志的平面模特。为了救赎,她俩替列车员扫地送水,干的香汗淋漓的。唐知仁把白墨临别馈赠的水果,分头送给了大家。说说笑笑间,列车抵达了被誉为“东方魔都”的大上海。
刚下车,他看到失踪了的“疤癞眼”,泪丧地被乘警押往了治安值勤室。列车妹告诉唐知仁,“疤癞眼”犯事了,涉嫌诈骗两个老太太。
懵懵懂懂地,唐知仁被人流裹掖出了车站。
他听到一个亲切而又熟悉的乡音:“阿哥,我来接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