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幽暗的林间。一立一卧,凝然相视的二人。
沉吟的蒙面女孩,和从容卧于血泊之中的青衫男子。自打说完那句话,男子只是一径默然含笑,不再有任何言语。仿佛只是平淡地观赏着自己掷下的石子于深宵微冷的空气,以及对面的女孩身上同时激荡起的、无声的涟漪。
「『疗愈』…我脸上的这块…?你……」某种深沉的情绪自瞳仁深处一闪即逝,女孩蹙着眉片刻,忽若有所思地道:「…是不是剧毒上脑?」闻言一怔,接着,青衫男子不禁再度莞然失笑:「……吾的神智并未失常。莫非小友你,以为吾在耍笑?」
她自是不会以为他在耍笑——事实上,目睹过自己左脸上这块红印的人并不在少数;然而隔着一面护喉,眼前人却比其他任何人都更精准地一语道破了其下的实质,这么久以来,尚属首次——这青衫男子,果然绝非泛泛之辈。
而这其中的关键…白夜探究的目光最后落在了对方的那只右眼上:不仅仅是瞳色有异而已,那只苍色的右眼,似乎能洞察普通肉眼不可见之物……
「既非耍笑,你居然还说『疗愈』?哪怕是那号称有通生彻死之能的药师彻在此,也未必就敢放出这等话来罢?」白夜的语气多少有点不快。不料,男子闻言也仅淡然回以一笑:「世上并无不可思议之事。若是药师彻在此,其人或许会说出同样的话来也未可知……」
歪着头想了想,白夜愈发觉得这话似乎有些在理,倒是先前自己草率的断言有些小家子气了。看来自己果然还是对左脸上的那块红斑无法彻底释怀,可那东西虽然讨厌,但却也绝非能够轻易舍弃之物——这点,她不是比任何人都要清楚么……?
蒙面女孩甩了甩头,似要将脑海中沉重起来的念头打发掉般,转身走向那竹制箱箧,很快便翻找出一些草药,数樽丸药以及几件干净布衣。
依言找到了那味杏仁大小的黑色丸药,她却没有立即走到男子身侧,反而四下搜寻了一阵子,摘回一片满载甘甜雨露的碧叶。这才以单手将他小心扶持着仰坐而起,将其肩颈托倚于自己屈起的左腿上,并就着叶上的雨露助其将丹药服下。
「咳咳、咳…」丹药甫入肚,青衫男子便忍不住阖目隐嗽数声。见其唇畔残存的水渍,白夜当下也未多想,仅无意识地捏住衣袖一角,将之不动声色地拂拭而去。
敏锐地觉察到她这个细腻的动作,男子的唇角笑意更添了几分柔和:「有劳小友了……」
盘坐闭目调息了一阵子,青衫男子尝试着握了握掌,似自言自语地道:「…内滞的毒血大部化尽…唔,只是肢端的经脉尚有些麻痹……」而就在他睁眼之际,白夜有点惊异地发现那一黑一苍的双瞳,不知何时转为了色如点墨的浓黑——而仅仅因为眸色的变化,眼前人原本有些飘渺不定、难以捉摸的气息亦变得如暖玉般圆融,绵长而平和;那皎皎然若朗月的面容,愈发明净更胜此间月光。
不待白夜细致观察,男子便已微弯了唇角,含笑对她道:「此番多亏小友不吝援手,吾已无大碍…不过按照目前来看,若想活动自如,恐怕还得劳烦小友取来银毫针,替吾在风池,鸠尾,气海,以及左、右太渊处下针……」
也罢,杀人要灭口,送佛送到西。对于这个临时起意的要求,白夜倒是没有表现出什么不耐或是厌烦。只是在她取过银毫针、准备帮男子施针之际,对方脸上却难得一见地露出了困惑不解、甚至略略有些尴尬为难的神情:「慢、慢着,小友,你…你这是在做什么——?」
听见他的问话,这回轮到白夜顿住了正伸手去解开男子衣襟的动作、露出一脸莫名疑惑:「『做甚』?不是要扎针吗?你不脱掉衣服,意思是让我随便扎也无所谓吗?」
闻言他这才有几分恍然:他倒是忘了,眼前的人早已不是那个跟随自己十五载之久、长年浸淫医道的辛夷;自己虽则身为医者,早已对生死之差、男女之别淡泊日久,但毕竟这举动实在有违教俗,更何况眼前这孩子年纪还这么小……
这厢青衫男子踌躇不已、犹豫不决之际,殊不知一旁蒙面女孩早已将他紧蹙的眉峰尽收眼底——在她看来,一个无关痛痒的小小举动,竟就能将从初见时起从来古井无澜的青衫男子扰动至此,她有些不解,但更多的是觉得…有趣。心底隐现一抹自觉毫无善意的笑容,白夜若有所思地抬起头来——
——真美啊。今夜的月色,纯白得…就像是那时的雪一样呢。
那皎洁的一片,时而灵动且时而凝固的,明暗交替而深浅不一的,简直就与那无限辽阔的冰原一模一样。每当目光触及这样的月色——…
将手中银针小心归还原位,在男子不解愕然的目光中,女孩却微微拉下包裹着脸部的护喉、将食指轻快探入口中——细微的皮肤破裂之声后,一滴光泽流溢、晶莹剔透的殷红血珠,正于那对比鲜明的苍白指尖微微跳动、摇颤——
「——吃下去。」拉回脸部的遮蔽,女孩嘴里的声音还带些含混不清。
「嗯?」男子微诧地扬眉,不知是没有明白,还是未曾听清。
「我说——将我的血,吃下去。」说这话时,她又无声欺近对方身前一尺的距离。笼罩在两人周身的、朦胧的银白光晕如同一拢淡漠的云烟,如泣如诉,如歌如哭。
「我的血…虽比不上回魂妙药,但却在快速恢复身体机能方面,颇有些特殊之处…你想行动自如、又不愿我直接为你施针。」明明犹如孩童般天真无邪的语气,其中却如毒蛇般,狡黠地盘踞着甘美的劝诱,以及罪恶的邀请,「那么,现在你就只剩下吞服我的血液,这唯一的办法……」
——是的。每当…每当看见这美丽得让人狂乱的月色。
于胸腔的最深处,就会由衷地产生想把什么破开。将什么绞扯。令什么滴落。被什么玷污的……某种不顾一切的、焦切得绝望的冲动——
闻言,于一瞬失神中清醒的青衫男子,终是一反先前从容和蔼的态度,勃然大怒道:「住、住口!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嘛?!同类精血,怎能互食!这与畜生何异——」见那人素来清澈平静得无懈可击的眼眸里掀起的轩然大波,其中隐现罕见的焦切担忧乃至深刻戒慎,更是让白夜觉得万分趣味,愈发起劲儿地使起坏心眼、故意拖长了声音道:「诶……?这样好吗?要是不赶快恢复,说不定你那位仇家——」
「行了、不必多言!」态度强硬地打断,男子甚至阖起眼、再不肯正视她一眼:「此处已无需你,还不速速退下——」见对方像是真的动了气,她这才收起顽劣的笑容。吮去那滴指尖血,缓缓立起的白夜,表情多少有点奇怪,但却也并非不快,语气像是多少有点惋惜的样子:「是么?那真是可惜了。我这边可是连你的名字都一无所知呢。可既然你已无需我的帮忙……也罢,那就此别过了。」说这话时,她似笑非笑地歪着头望他,言毕,旋即毫不恋栈地转身,宿鸟投林般扑入苍苍莽莽的树海间。
直到那人即将彻底消失于感知中之际,他才慢慢睁开双眼,片刻前佯作的怒气早已不知所踪,唯余满溢的担忧。一声曲折的惆怅轻叹,于唇畔不经意地泄露——
「……薛暮,吾名薛暮。莫要在此地流连了,快点离开罢,日后若是……」
日后…?似也未料到自己也会用这般虚无缥缈的字眼,顿了顿,男子清俊的面庞不禁也浮现一抹淡淡的苦笑。现下,他也只能祈祷了。祈祷那孩子没有因方才的举动,招惹上那家伙才好……
论及生物拟态的目的,大抵可分为两类:或诱骗猎物,或趋避天敌;但无论都是为了尽可能地延长种族的存续。如尸水仙之孢子拟态为蝴蝶以欺骗宿主。除此之外,亦有极其罕见的物种,是通过拟态人类或人类环境之中的物体而得以繁衍生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