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起作为墨师的天赋,赵里,你其实不及你弟弟。
直至今天,这句从打小就敬爱无比的小叔父口中听到的话犹自响彻耳畔;而若是现在回想起来,打那一刻起,他与赵奇之间兵戎相见、不死不休的命运,似乎就已被镌写成了某句命中注定、有朝一日的隐喻。
沿着环绕营地布下的防御阵式巡视了一周,确认并无异状之后,神情阴郁的男子开始徒步朝第二组扎营的方向往回走。事情虽已告一段落,然而每逢这种孤身一人独处的时刻,他脑海中回想起最多的,却依然还是那日地下洞窟里、蒙着面的她对他说的话:「正因为存在着『血缘』这种羁绊,所以有些仇恨才变得更加不可以被饶恕罢。」
奇妙的是,明明身处敌对立场,他却自认比任何人都更理解、认同这句话。哪怕是同样的过错,换做毫无干系的旁人,倘若尚能以不知者不罪的口实恕人恕己;可对于知根知底的被信任者而言,事实就如同chi裸裸地于伤口上再剜上一刀那般不堪——自愈是深厚的亲缘中孕育出的仇恨,往往也就愈发深切。
而早在那个时候,于那人的那双冰冷有如无机质般、空无一物的双眸内,或许就已清晰地映照出了,命运在他与赵奇身上投下的、深刻的阴影。
「这么晚了还不回来歇着,一个人闷不吭声、跟这儿想什么呢?」
「是组长啊…」在见到林间缓步踱来的银发少女后,赵里忙收拢了心绪:「也没什么,就是有点在意白夜之前说的那些话……」郦诗听了果不其然露出了不以为意的神情:「不过是些个死到临头的胡言乱语罢了,也值得你介怀至夜不能寐的地步?」
「要只是胡言乱语也就罢了…但白夜那家伙之前好像觉察到了什么,可惜却是个短命鬼……如今赵奇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若是老老实实在地下洞窟里被炸死也就罢了;但如果他还活着、潜伏起来准备找我们麻烦的话……」
「……赵里呀,事先已经说好的罢:你取你的矩子阵,我拔我的眼中钉…事成之后,『你』与『我』,可从来不是『我们』。眼下,实演只剩下这最后的三天,任何节外生枝的麻烦在这时都是不被允许的。……倒是你,」一直垂眸拨弄着指甲的银发少女终是抬头,看了神色遽变的赵里一眼,笑道:「组里一下子就减员两人,若是塾长大人问责起来,你可想好如何应对了?」
赵里也不是傻子,如何听不出来郦诗话里欲让他独自背黑锅的威胁意味,顿时心头一寒:与白夜相比,眼前的这女人,却是另外一种意义上的让人毛骨悚然。正寻思如何回话之际,此间的两人却同时听到不远处忽传来一声惊恐的嘶声惨叫——
「嘎啊啊啊——!!!」
听见这叫声,郦诗的脸色也终是一变:「这声音…是小木头!那蠢物,我明明说让她在营地好生守夜,这会儿又给我搞出甚么幺蛾子了?!」两人快步循声赶至,却只见到独自一人瘫坐在灌木丛中,面色苍白、失魂落魄的小木头。赵里当即警觉地四下环顾查探起来;倒是郦诗,狠狠一把拎起地面上的女孩、劈头就是一顿怒斥:「瞧你这窝囊的尿性儿!为什么擅离职守?!要又是因为什么芝麻大的破事儿,仔细我抽不死你——!」
直到这个时候,小木头才如梦惊醒、急声辩解道:「不、不是的!真的不是的!刚刚…刚刚我有点尿急、就、就想来嘘嘘…」女孩的声音赧然地低了下来,随即像掩饰羞涩似的赶忙伸手一指:「谁知我刚蹲下来,对、对面的树丛里就有个人突然冒出头来,吓、吓死我了……」「——有人偷看你撒尿?」赵里狐疑地转脸,语气显得有点儿不痛快。他指着自己脚下那均匀散布于地面、草皮的一层泛着灰白色泽的细密粉尘,道:「悬铃也没响…我沿着营地周边撒下的石灰阵,由头到尾都只有你一个人的脚印子。难道…你是看见了长翅膀的鸟人不成?」
见赵里不信自己,小木头急得两眼泛红、委屈地撅嘴道:「可、可是人家真的有看见嘛…而且…而且那个人你也认识啊……」「认识的人……?」莫非……赵里与郦诗对视一眼后,却听见小木头接着道:「是啊!虽然只来得及看清脸…但、但那个人,应当是赵奇大哥没错……」
那家伙……果然没死。
再度听见那个自己再熟悉不过的名字,有些意料之外,却也莫名情理之中。明明已是那样经过反复谋划的精巧陷阱,到底是用了什么办法逃出生天的……?莫非那小子其实暗中早有防备;还是说,他真的…就比不上那个从小就是自己跟屁虫的弟弟吗——!
不待赵里理顺脑海里烦乱的千头万绪,阵阵被某物细微牵动了的悬铃之声,又如同作为一切事情开端的、那个最初的夜里那般,时断时续地自暗处传来——
不知道想了些什么,赵里阴沉着一张脸,将小指依旧裹着夹板的右手,缓慢探向了怀中某物——不待看清,男子已猛然将之甩手脱出、毫不掩饰腾腾杀气地、笔直掷向铃音传来的那处林荫:「别他妈鬼鬼祟祟的、有种就给我滚出来——!」
从赵里断然怒喝、暴起出手,到那速度极快的物事「哗」地一声破开枝叶,其实不过短短一霎——然而之后却有如石沉大海,也不闻任何硬物撞击或是落地声,倒像是陷入了湿软的海绵中一般,说不出的诡异。
「……没法儿滚着出来,抱歉让你们失望了。不过在弄清楚对方是敌是友前——」戏谑的轻笑声尚未落下,一只骨节纤丽的手便已径将交错垂落的枝叶轻分开来:「——就不分黑白地抢着下杀手,也实在谈不上是什么好习惯呐。」
当看清那道自婆娑树影间缓步行来的、修长秀颀的人影,不光是赵里,连郦诗脸上都露出几分讶异:「……怎么是你?!」
郝瑟负手立于原地略作环顾,视线所及,众人无不感到一种异样的压力:与郦诗那种单纯出身豪门的盛气凌人不同,眼前的少女一颦一笑、嬉谑怒骂之间,却无时无刻不从骨子里透出一种凛冽超然的尊贵之意。幸好此刻她似乎并无意追究赵里先前的冒犯,仅将手中截获的短匕轻巧掷还给适才冒失出手、神色略见尴尬的男子,淡淡道了句:「不错的防御阵式……」随即明亮的目光流转,片刻后,嘴角方流露出意味深长的笑意:「是我的错觉么?怎么感觉第二组目前的编制,似乎比原来的预定,要缩水了接近一半啊?」
哪怕只是对方的一句调笑戏言,第二组剩余的三名组员也不免有些异样。
赵里和小木头面面相觑,不敢多言;轮到郦诗拉下了脸色,反唇相讥道:「比起那种事,我倒是想先讨教一下,究竟何故让第四组的领队竟抛下组员、大驾光临啊?」
没有想到的是对方接下来的话:「这个么…事实上,两天前第四组进入夜鹭之森后不久,便有一名组员突然无故失踪,至今下落不明。作为领队,我作出的判断是暂停实演任务,在与塾内取得联络前,尽力搜救失踪的组员……」
正说着,远近忽响起数声尖利哨声,郝瑟侧脸聆听了短暂片刻,这才道:「是第四组约定的暗号。」说完,也屈起两指于唇间嘬出几声哨响。郝瑟的哨音落下不久后,便见四道人影先后飞快纵跃而来。一见到长身而立的郝瑟,四人便先恭敬行了一礼。
仅仅一个举动,同样作为一个集体共同行动的效率,组织性,以及作为领导者的绝对能力——第四组与第二组本质上的差异已经清晰可见。挥挥手,郝瑟示意组员先停下汇报情形的举动:「看到了吗?这边有些我们第二组的同学。巧的是,他们似乎也遇到了人员失踪的问题……我建议,不如我们两个组将手头各自的信息交换、整合一下,也方便对接下来的行动作出准确的决策。」
盯视着神色有如被风撩拨的烛火般明晦不定的银发少女,郝瑟一径微笑道:「就是不知你意下如何啊,郦诗组长……?」
石灰阵,墨师常用的另一种防御阵势。将草木灰、石灰以及雄黄等按照一定比例混合制成。除了辨别敌人行踪以外,于野外露宿也能起到驱赶一般虫蛇的防护作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