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绍宇送如钰回别馆时,天上莹亮亮地,闪过一条又一条细线,霎时只听“噼啪”一声炸响,仿佛地崩山摧,一道根茎似的亮光,直从天际皴裂开,再曲折拖曳至地面。那闪电仿佛是拉下的西方彩蛋绳子,不过俄顷,雨水便像彩纸似的,从天做的蛋壳内,哗啦啦淋了下来。
护兵替二人撑起雨伞,谁想风那样猛烈,直将那伞吹得歪歪斜斜,径往后拖,叫人几乎捉不住,雨水趁机四下乱钻,像豆子似的,硬生生往身上打落。两人进了客厅,头发和衣服俱湿了几块,略显狼狈,如钰因觉不好意思,道:“我去换一身干的,你也换了吧。”她换了身白纱裙,下了楼,袁妈指着门口笑道:“大爷在外边,说晚上要去大宅,等您下来道个别。”
齐绍宇也已换上了衬衫,靠着门廊下的汉白玉罗马柱,静静抽烟看雨。那廊顶朝外延展出老长一截,水势漫不过来。灯光照出路面的浮波,雨水在灯下更显得丝缕分明,因镀着一层金色,像是一撮撮烟丝在坠落。他见如钰过来,忙直起身:“我走了,你早些睡吧。”
如钰望眼廊外:“这么大雨,进去喝点热东西,歇歇再走吧。”她收住口,愣了一霎,突然又噗嗤笑,倒教他有些摸不着头脑,奇怪问:“笑什么?”她笑道:“笑我自己‘反客为主’,这里是你家,我倒端起主人的架子来了。”可是话甫出口,又觉得似乎哪里不对劲,笑了一笑:“哎呀,快进去吧,保不定又要打雷。”
绍宇依言,进客厅,便坐她对面。如钰偏头看花几上摆的鲜花。新摆了一尊翠青瓷花盆,开着几丛白花,雅丽清绝,芬香盈室。绍宇柔声笑问:“那是什么花?”如钰侧过身,掐了一朵,给他闻了闻:“这是栀子花,很香吧。”他连说好香好香,又笑道:“我倒从来没见过这种花。”
如钰也嗅了嗅,将花朵别在衣襟上:“这花在南边很常见,在北方极难养活,所以很少见到,今天去大宅,听二太太说,她养在花厅暖房的栀子盆栽,今天都开花了,我听着眼馋,央她赏我几朵,没想到她竟然给了我一盆,先就叫江雨她们搬了过来。”绍宇笑容浓了些:“二姨娘一向很宝贝她养在暖房的花,寻常人想得片叶子,都不容易,我从前调皮,故意把她养的莲瓣兰花摘了,气得她两天都没吃饭,我还挨了父亲一顿戒尺。”
如钰撑不住笑:“莲瓣兰很金贵很娇气,也属难养的,能开花更是难得,爱花的人知道你这样糟蹋,比被你打一顿还难受,你真是太顽皮了,”她顿了顿,又看着那盆栀子笑,“可惜都是小叶的栀子,没有大叶的,大叶的花朵比这更大更繁,开得像荷花一样,那才叫一个好看。”
她聊起花时,瞳孔发亮,灵灵的,宛如嵌在白丝绒里的黑玛瑙。绍宇心生愉悦,微笑凝视,引她继续谈下去:“栀子花也分种类?”如钰笑眯眯道:“是呀,还可细分为丁香、牡丹、雀舌、四季、水栀子这些品种呢,以前我们家栽了很多,一到夏天,房前屋后,成片开满,可以从夏天一直开到中秋,最妙的就是中秋那会儿,抬头就是桂花,低头就是栀子,关着窗户,都能闻到香气,家里也不需要用熏香......”
她忽然不作声,倏地起身至窗下,向外望去。暴雨仍在发奋地往下泼洒。风雨撼动树枝,雨水带着意料外的力度,“咚咚”砸在玻璃上,又汇聚着往下滑落。她提及故家,绍宇心里更忽然生出一种惆怅,仿佛珠串绳被扯掉,细碎零星的惆怅四下散落,在心头圆润乱滚,捉不住。
他也没作声,起身至桌边,重新取出一支烟点燃。白烟缭绕,他出神地看着她侧影。她脸上反射出水痕,一弯一弯,在额头浮动。“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分明触手可及,却又隔着天堑无涯。大雨静夜中,他更觉如蚕儿食桑,一口口的,将人心头什么东西啃掉了,啃得点渣不剩。他随手抓过烟灰缸,将香烟丢进去揉灭,回头笑道:“哪一天,我送你回南方住,你说好不好?”
他也不知何以说这话,心里隐隐觉得,仿佛这样说,她定会高兴,而只要叫她高兴,他什么也愿意说。果然,她忽然双目泛光,直笑道:“什么时候?”他自悔失言,不自觉笑道:“你这一句倒把我问住了,总归是有生之年。”
他们今天喝了不少酒,她虽没醉,也有些微醺,不似平常那样拘束。她顺带扯下别在衣上的栀子花,朝他丢去,笑骂道:“说来说去,你还是在耍赖,你不仅顽皮,还赖皮。”他弯腰拾起花,低头笑道:“我只对你赖皮,赖皮才能留得住你,这样不好吗?”
如钰想起明山别墅的情景,恐怕他又旧话重提,心上波澜骤起,忙笑道:“你当记得一句老话——强扭的瓜不甜。”料不到他振振有词笑道:“我本来就不喜欢吃甜的,扭来的不甜倒正好。”她暗暗将牙一咬:“没想到你这么啰嗦,早知不同你喝那么多酒,一喝多了就没个正形,雨小了,你可以走啦。”
雨势缓了不少,风却刮得更猛烈,叶子似摇铃一样的颤动,连片翻涌,簇成一团团卷云、大绒绒的菊花似的,“哗哗”大响,简直要朝人滚动过来。徐太太与二少奶奶的车子回到徐府,两位听差慌不迭撑起伞,开了车门,阿全直向徐太太笑得两眼眯成缝:“太太、二少奶奶,汪太太与汪四小姐正在里边等着呢。”
客厅里正坐着汪家母女,汪太太正在看一尊涂金的珐琅瓷器,转身笑道:“你们可巧回来了,正说要是再不见主人家,咱娘儿俩就要打道回府了。”
汪传菁问了好,向茶几上一堆化妆盒指去,笑道:“上回伯母托我朋友带的几套法国化妆品,她今天送来了,刚才我因为要去齐府接母亲,就想趁着有空,顺路给您捎来。”徐太太喜笑道:“传菁这孩子,就是讨人喜欢,我上次不过随口提了一句,便放在心上,东西倒是其次,这份心意,却是难能可贵,如今哪里再去找这样聪明得体,又懂得体贴人的孩子。”
徐太太见汪太太不似往常那样高兴,忙笑道:“敢情今天是输了几座金山银山的,让你心里不爽快?”汪太太笑道:“你是知道我的,万儿八千地输,我都是不在乎的,今儿只为见到了一个人。”
汪太太便将如钰的事说了出来,又道:“也不知道究竟哪里钻出来的,只知道是丰坞的,叫颜金兰,别的一概不知了,密昔斯徐,今天牌桌上,他们当着众人,那股子亲热劲,啧啧,你是没看见,所以不知我为什么着急,唉......”徐太太颇以为然地点头:“这么说来,外头那些话,不是空穴来风,这姓颜的,我方才见过,同绍宇那孩子的关系,确实非同寻常,我看她也是知书识礼的小姐,怎么这等不顾廉耻,贸贸然就搬进男子家住着,这成什么样子。”
鲁萍瑶却是半晌没说话,只是闷着头,一手托着右腮,一手朝官帽椅的扶手画圆圈,样子很疑惑:“我倒觉得眼熟的很,好想哪里看过她。”努力在那里回想。汪氏母女便和徐太太说话,忽然她“嗳哟”叫出声。徐太太吓了跳,问道:“怎么啦?”
鲁萍瑶已经抬起身,冲隔断那边喊道:“王妈,我之前整理的美国的相片,你还记得放在哪儿吗?”王妈忙往前两步:“记得。”鲁萍瑶道:“快去搬来。”
一会儿相片全寻了出来,鲁萍瑶三五下就翻出几张八寸的相片,徐太太和汪太太越看越奇:“这不是那位颜金兰吗?你怎么会有她的相片。”鲁萍瑶道:“这不是今天那位颜小姐,这是颜如钰......两年前我还在华盛顿学服装设计,有次要准备参加一个比赛,经人介绍,请了一位中国留学生做模特儿,正是那个颜如钰呢......前阵子因为要丢掉一些旧物,就把留学的相片整理了一遍,当时建业刚好接三弟回来,过来看我,建业瞧见了,就问我怎么会有颜释思女儿的照片,我也才想起她的姓名。”
汪、徐太太顿时悚然,连汪传菁也大吃一惊:“颜释思,就是在浍沽,被徐伯伯杀了的那个颜释思?”徐太太脸色一变,汪太太见状,忙道:“瞎说,哪里是你徐伯伯杀的。”
汪传菁是个聪颖的人,见徐太太脸色不自然,便又道:“莫非不是?”徐太太叹口气:“远浦是个治军极严的人,常说军令如山,当时明令要善待战俘,像违抗军令这种事,他哪里能够呢......”鲁萍瑶好奇心大盛:“母亲,不是父亲,那又是怎么回事?”
徐太太向汪太太看一眼,道:“这事儿啊,也是远浦和老二聊天时,我无意听见的,只告诉了密昔斯汪,你两个孩子嘴严,说给你们听也无妨。”忽听一声炸响,外头的雨忽然又下大,噼噼啪啪,从天斜冲而下,在墙上、地上、树梢上狠狠地砸,那一种雨打满楼的惊心,叫徐太太几人都吓了大跳。
少顷,汪太太才接话道:“是齐大帅下了一道密令,叫人处决颜释思。”
汪传菁和鲁萍瑶吃了一惊,沉吟半晌,汪传菁才道:“齐伯伯怎么会杀他?”徐太太摇头道:“我们也不晓得有什么内情,当时老二也问了,远浦没吱声。”
徐太太目不转睛,直看着那相片,低头小声道:“她们究竟是不是一个人?”汪太太沉声道:“这事非同小可,倘若真是一个人,这姑娘可真不简单,她改掉名字,又巴结上齐家大少爷,谁知道她安的什么心。”
汪传菁乃汪总参议幼女,自小娇养,生得妍丽妩媚,聪明伶俐,极得家人疼爱。她在邺陵交际场上,早艳名远播,又因性格大方豪爽,浑不似旧派女子,外界便美其名曰‘玫瑰公子’。人家因她父亲是齐秉植跟前天字第一号红人,总是捧她的居多,她向来也以才貌自负,近来虽然听了许多流言,却未将那位颜金兰放在眼里。这时听母亲说了这句,她心里如同搁下一块大石,总感觉沉沉惴惴。
她抬起头,正见斜面那架六扇蜀绣云母缎子屏风,缎上绣着牡丹满月,蜀绣的色彩本来就极鲜丽,那料子又奇光滑,电灯增辉,更衬出那泼眼的深紫红,满屏开得郁郁蒸蒸,似烧起来一般,直烧得那雪白的云母晶莹焕彩,宛如胭脂晕开似的。她忽然对鲁萍瑶笑道:“鲁姐姐,能给我两张相片吗,日后也许有用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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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复日的生活,清明沉静,似将一只佛手挂在屋中,满室香气充盈,那清淡甘凛之气,可弥月不散,又快过一个月了。
这阵子因近中秋,大宅那边,上下都忙着筹备节庆,一派忙碌。别馆这边,因齐绍宇是回大宅过节,并没特别铺陈热闹,但是也不清净。各处收送礼的车辆,往来如川,洋楼四下也略做了装扮。从大门外便点缀有花卉,矮盆的嫁接芙蓉、大丽花、早菊、秋海棠、美女樱、石竹花......旧岁的灯笼罩都换下来,挂上应节的各式新花色罩子。
中秋这日,下了一场雨,淅淅沥沥,落到破晓才收煞。如钰迷糊醒来,觉得床畔似乎有人,睁开眼,却见齐绍宇坐在椅子上,长身斜欹,架着右腿,十分悠闲。卧室挂着两层窗帘。里层是粉青珠罗纱,外层是湖青软缎。单外层系起来。青纱静静垂在玻璃前,日头倒是有一些,被纱帘筛成一团暗淡的光晕,他的面容略模糊,但能感觉一脸笑意。
齐绍宇这一向都住在大宅,早晚两餐,却必要过来同她一起吃。如钰因道:“你来了,我是不是睡过头了?”绍宇轻声道:“没有,这会儿不到六点,我今天要去接父亲,起得太早,看时间还充裕,顺路过来一趟。”
如钰仍十分困倦,两眼皮不住打架,迷糊了一会儿,又听他说道:“今天过节,我得回家吃晚饭,不能陪你了。”
如钰才蓦地想起,今日系中秋,阖家团圆的日子,他自然是要和家人过的。她睡意顿消。记忆里的中秋,萦绕着浓郁桂花香,家人爽朗的笑声,祖母兴致颇佳,会来两段昆曲,父亲喝至浓时,也笑嘻嘻唱三国戏......她又想起了姑妈和瞿妈。她如今名义上是在这边做客,实际上,却是受他软禁,去哪里都不得自由,去不成浍沽,也回不了宣阳,更不能和她们过节。
虽说这些年,她一直在国外读书,早习惯了在异乡过节。可是今年,眼见家也没了,仅存的家人,也聚不到一处。她心里一阵酸涩,却不想让他看出,只好垂下眼帘,小声说道:“我还想睡会儿。”
绍宇似乎看出来了,起身替她扯了扯被角,在她头上抚了抚:“睡吧,我看你睡......你要嫌闷的话,晚上我尽早赶回来,陪你去看花灯。”
这晚绍宇吃过团圆饭,陪家人闲话一会儿,便推说有事,旋即告辞,带如钰去看花灯。可是今年因下雨,几处灯市都很萧条,他们去得又晚,公园和闹街的灯火,皆已熄掉,一派阑珊。回去却见一家灯行在营业,如钰想去看一看,赶忙叫汽车夫停车。
店里连掌柜,统共四人,伙计们都守着挂钟,默数着关店的时辰。掌柜本困得想打盹,因见二人颇有来头,急忙打起全副精神,作揖请二人入内。
店里醒目位置处,高悬着一盏黑檀木的八角宫灯。灯架雕花刻鸟,细腻华贵。大红的流苏系在翘脚上,八面团绕,玻璃画屏上绘着一枝枝梅花。远望去,那梅花开得如烟如霞,圆溜溜的电灯在里面烘着,仿佛满月,正是花好月圆。
那掌柜长着张圆脸,像捏面人,笑起来十分讨喜。见如钰似乎十分钟爱此灯,便见机向绍宇兜售:“贵夫人真有眼光,这盏灯,可是咱店里的镇店之宝,这是宣阳两位老手艺人做的,这二人来头可不小,从前是专给皇宫里头做宫灯的,逊帝退位前,可喜欢他二老的手艺,元宵节里头,领头做靠山灯的,就是这二老。”
他们相视一笑,对他说的“夫人”二字,心里都没想着去辩解,如钰又看了会儿,回头对绍宇笑道:“我看两座露台那里,还挂着旧灯笼,你说换上这个好不好。”他知道她今天心里不好过,本就想讨她欢心,自然点头:“你说好就是好。”
过了一程子,花房的木芙蓉新开了几簇花,吴妈顺手掐了八朵,叫玉露寻了件石青高颈花瓶,新注半瓶水,往游艺室送。如钰在那里打了一个钟头台球,袁妈忽然进来,垂手道:“颜小姐,七福叫我来传话,说外边来了个叫瞿妈的,自称是你从前的老佣人,想见你一面。”如钰大感意外:“快请她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