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是立秋第三个礼拜,天气仍炎热得很,早上飒飒落了点雨,也丝毫不退热。公署大院的廊侧,绿荫垂阶,满地碎影,卫兵戴着夏帽,虽有树荫遮挡,也热得汗涔涔,嗒嗒落在地面,将大理石的颜色润得更加深,很快又蒸发。周敬亭带文克耀进了办公室,见黄成稳候在外间,因问道:“谁在里边儿?”黄成稳道:“是程秘书和温秘书。”
温子江乃齐秉植机要秘书长,因齐父身在宣阳,北省各项公事,都交由齐绍宇负责。每日一早,秘书处便忙着整理各处递交来的文书呈表,由温秘书做摘要,再由崔秘书恭楷缮写。不过是些日常公务,及各方待回复的函电公文,每日百余件。二人来时,里边正说着航空处新通讯台的筹建,及军械厂扩建事务。
俟门打开,温秘书离去后,二人入内,当即端直身子,行过礼,文克耀递过一本红棕硬壳的卷宗封套。他乃情报处副处长,虽生就一副笑弥勒佛的脸,却是极为辣手,擅长刑讯逼供。外间提起“文阎罗”,无不是谈虎色变。
齐绍宇点燃一支烟,翻开封套,里边压着几张深黑竖线文件纸,有嫌犯的的供词,有文克耀的审讯笔录。另有一张肖雷处长做的结案报告,判断和签字那两行,父亲业已签了字,同意将聂传霈改押至明山特别监狱。
文克耀汇报道:“卑职亲自审了聂传霈,这小子也算把硬骨头,挺了几天,才都招了,说这次去浍沽,是因为国安会知道,弯刀帮手头有一份他们骨干的联络名单,所以先派他和刘宁桢前去调查,可是到了浍沽,章子瞻已经下落不明,他俩便在联络点附近监视,见颜小姐去过联络点,以为可以从她身上找到线索,因此绑了掌柜他们,假冒联络人,和颜小姐接头。”
北省军的情报处,是由齐绍宇一手创办,分成军事和政事两股,由他直接管辖。国安会的事,他让肖雷只对父亲负责,一直没有直接干涉,但也知道——那弯刀帮系国安会旗下分会,原先只负责搜集政客情报,后来脱离国安会,成为暗杀组织,兼做起黑道的买卖来。他抽了两口烟,左手搭在桌面上,将白钢自来火机子竖立起来,问道:“章子瞻既然被抓,那份名单拿到了吗?”
文克耀道:“章子瞻虽是一把手,名单却在二把手赵轩那里,肖雷处长在继续搜查。”齐绍宇点点头,将机子推着转圈,良久才又问:“颜小姐的事,你是怎么向徐督办和我父亲汇报的?”
文克耀历来是再精明不过,这便乐呵呵一笑:“卑职只知道,有一个姓方的女人,她丈夫在外有姘头,她想杀掉那个狐狸精,便找上弯刀帮,被抓之后,因为怕让外头知道,羞愧难当,在狱中咬舌自尽......至于章子瞻那里,他早知道国安会不会放过他,将名单的下落透露给我方之后,就去了日本,改名换姓,谁也找他不着,自然也没人知道他从前接过哪些任务。”
齐绍宇笑了笑,没再问什么,只将文件推过去:“拿去存档吧。”
齐家大宅在槐树巷,宅邸广阔,占了近半条巷子,仿若虎据龙蟠。临街面,立着三道高大府门,一式红漆铜贴金钉,给太阳照得红光潋滟,金光泽烁。内厅乃韩家女眷日常招待客人的地方,齐绍宇方上台阶,里边的喧声笑语,便阵阵传出来,忽听一人笑嘻嘻叫道:“啊——等等,三筒我要碰,光顾喝茶,差点看漏了。”黄成稳将齐绍宇军帽托在手上,警卫跟在后边,在门外立定。
里边开了三桌牌,只觉一片繁花似锦,绮罗斑斓,珠钿流辉,端是脂粉馥郁。适才大叫的人,正是齐秉植的四房。她眼尖,头个瞧见齐绍宇,忙将手上抓的那张牌往下扣,咯咯笑道:“二姐,快来看,今儿也没刮风,倒把老大吹来了。”
二姨太是吃斋念佛的人,一向鲜少涉猎娱乐,也不会打牌,刚与两位老太太去花厅看花回来,正坐在旁边的凉榻闲聊,因起身笑道:“果真是老大,听说你这几日忙得脚不沾地,怎么有工夫过来。”齐绍宇笑道:“刚去别馆,警卫说颜小姐在这边打牌,就过来看看。”
如钰正坐在里边那桌,见他穿着夏季军官常服,暗绿纱斜纹布外套,暗绿军长裤,一双黑皮鞋,未佩武装皮带,倒比寻常更觉英挺,她微微含笑,向他点了点头。身边三位,皆是他世家伯母,与齐家乃三世通交。他略作问候,便走至如钰身边。他这几日,一向住在第三军司令部,早至公署办公,午后归司令部忙军务,没回过别馆,与如钰已几日不见。他背着双手,折下腰,在她耳边熟稔微笑道:“怎么想着打牌了?”
如钰见他态度亲昵,微感窘迫,不待说话,左侧茂省长的太太便按着她手背,笑道:“咱几个牌搭子,好久没凑一处玩,昨天听密昔斯徐说,这边秋海棠开了,就约了今儿过来赏花,顺便大战几百回合,哪晓得密昔斯徐今早有事,脱不开身,临时也找不到人救场,正好听六妹说,要去别馆找密斯颜补习英文,这才将人请来。”
另一桌的汪太太揭开茶盖,撮着嘴,吹了两口,又抿嘴道:“齐少爷,我有个问题要请教请教,怎生荣管事电话打过去,请人送颜小姐过来,那边却说没得你准许,不让颜小姐出别馆,还是四太太、五太太亲自上阵,那些警卫才肯送人。”
原来前几日从明山别墅回去后,因浍沽的事没有结束,齐绍宇担心如钰会贸然回去,再次涉险,遂一直将她留在别馆,叫警卫阻止她出门,不给她走脱的机会。齐绍宇扬眉笑道:“她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我这不是怕她走丢,给人拐走吗。”他话出口,里边已笑倒一片,汪太太搁下茶盏,按着胸口,也忍不住笑:“岂有此理,这邺陵,谁敢拐走你齐少爷半个人,分明是想金屋藏娇。”
那汪太太虽是一团欢喜,可是分明笑里藏刀,屋里人俱看出来,也知道缘故。如钰初来时,宜雪曾四下向家人宣讲,说大哥忽带回个貌美如花的女子,让他五迷三道。这汪太太正是汪四小姐生母,她一心想玉成女儿与齐绍宇的美事,那话让她听见,便如临大敌,非得要瞧瞧那位颜小姐的庐山真面。本来今天请如钰过来,就是汪太太极力撺掇。齐绍宇站如钰背后,见机笑了笑:“我和颜小姐还有约,代她向各位伯母告个假。”
因没有进别馆就赶来大宅,齐绍宇也未曾换车,仍旧使的早上那辆。那是长方形加长汽车,邺陵只有两辆,分属齐家父子专座。那车子通体漆黑庞大,长一丈高七尺,窗户本做得极厚,又加了一条条钢板防护,即便不拉车帘子,外边也瞧不清车内情形,两侧踏板,又站着四位武装护兵,人坐在车内,亦感到一种森严迫人。
如钰觉得燠热,从纽扣下取出手绢,朝脸上扇了扇。她今天是身织金实地纱倒喇叭袖旗袍,海蓝底子,花式是德国鸢尾。手腕一动,衣袖簌簌抖起来,宛如深海浮花。那种织金的衣料,是十分华丽的,她一向很少穿。齐绍宇知道是宜雪送的,因笑道:“回头叫姨娘她们给你找两个裁缝,一个做中装,一个做西装,你要是想自己挑,可以叫她们陪你,先去店里看看。”
如钰心思不在这上头,当下低声问道:“你何时放我走,我......”他没等她说完,笑着打断:“刚才是输了还是赢了?”如钰往车窗那方靠去,咬着唇,没有说话,像是同他怄气的样子。他忍不住拎起她手腕,将她手掌摊在自己手上,朝她耳垂和脖颈望了眼,笑道:“你也太老实了,怎么什么也不戴,你没看见汪太太那套红钻首饰,风头压过全场,但是论光头和个头,都不及我给你的,你要是戴了,今天就是压轴了。”
如钰这才想起来,给人引入内厅时,正见人围着那汪太太看什么,表情又惊又羡,她也没多注意。也不知何故,他今天仿佛很高兴,她默默收回手,耐着性子道:“我本来就不是她们那一拨的人,风头不风头,有什么相干。”他笑道:“你不知道,她们的打牌会,又叫赛宝会,你今天是头次露脸,身上什么也没,她们还当我亏待你,自然会对你轻视,我怕你心里委屈。”
如钰听他一味说些没要紧的话,心里不由暗暗着急。她每日都在看浍沽的报纸,可是这阵子以来,关于国安会和弯刀帮,报上却丝毫未提,仿佛没出过任何事。方才打牌,她又借着谈公债和时局的话题,引着她们说了几句浍沽的情况,连一点微末的信息也没得到。她略思忖,因道:“我只会给你出乖露丑,我终究是要走的,何不趁早让我走,免得给你丢人丟得更大。”
他将她心思丝缕看穿,挪开目光,淡淡笑道:“浍沽那边,已经处理干净,弯刀帮也没了,章子瞻也走了,你打听不出任何消息,日后,再没哪个帮会敢做你的生意,在这里多住些时日吧。”
如钰双肩一阵颤动。他言简意赅,便让她明白——这几个月的心血,已付诸东流。她虽然早有所料,究竟掩不住失望,只得无力笑道:“你何苦。”他忽然大笑一声,心情似好得无以复加:“你来邺陵以后,总没工夫陪你,仙鹤楼的活鲜,是邺陵一绝,不可不尝,今天带你去试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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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鹤楼老板前来招待,给安排的三楼大包间。满堂红木家具,花卉书画及各类瓷器疏落铺陈,富贵中倒是有股清雅之气。北窗下更摆着两盆碗莲,暄妍吐蕊,白里晕红,一朵一朵,素艳艳、粉团团得好看。盆里的清水,在壁间投下反光,微风拂花搅水,水波一晃一晃,泠泠绵延。老板带着招待,在那里伺候点菜,只见老板笑道:“还是照老规矩,上大套的十二仙?”
齐绍宇点点头,因问道:“听说今天来了头批蟹,有留着好的招待咱们吗?”老板忙作揖笑道:“唷,齐公子,那是自然,鄙店每年的头蟹,敢不等您来打响头炮吗,不过今年天气不好,各地的蟹,尤其是崇沂的,都长得很慢,中秋以前,是吃不到好的大闸蟹,不过丰坞的红膏蟹却长得很肥美,今早新到了一批,特意给您挑了一箱五六两的大蟹,另外还有抚昌的紫蟹,也都是挑的品相最好的。”
如钰听到这里,忽然笑了:“真是丰坞的?”老板笑道:“这位小姐,鄙人就一颗脑袋,怎好在齐大公子跟前胡言乱语,那自然是再真也不过的了。”如钰笑道:“那你们会做八宝红膏蟹吗?”老板喜笑颜开:“小姐一说出这道菜名儿,就知是吃红膏蟹的大行家,您放心,这道菜决计跑不掉。”
仙鹤楼的大套十二仙,实际便是二十四道菜式,除却几道应季的虾贝鱼类,另有清炖紫蟹粉狮子头、白扒熊掌、红烧狍子肉、鸡茸煨海参、桂花炒鱼翅、酒炖八宝鸭、蜜酱烤羊腿、松仁烧鹿筋、鹅片溜香菇、莲子樱桃肉、燕窝鸡丝汤......
最后上的才是清蒸红膏蟹,以及一盘八宝红膏蟹。那八宝蟹,恰也是齐绍宇十分爱吃的南边菜,鲜美可口,除却红膏蟹,另搭配有鸭肫、海参、干贝、鲍鱼等七类食材。
两个厨子候在边上,端来两套银质工具,预备拆蟹肉。齐绍宇却摆摆手,示意他们出去,然后提起一只蒸蟹,一股紫苏叶和嫩姜的味道,直窜出来,他道:“我来拆。”如钰忙道:“何必麻烦。”他哈哈笑道:“他们当着面拆,怕你嫌不干净,再说吃螃蟹,还是自己拆着吃,更有味道。”
他果真低头,取出剪子,预备先从蟹脚开始拆,忽听门口两声噗嗤笑:“那倒也是,尤其是看给什么人拆,像萧史给弄玉,柳梦梅给杜丽娘,李世民给长孙皇后,给她们拆起来,可是不可多得的美差。”
进来两位女子,一位少妇,玉貌绛唇,一身银红纺绸旗衫,一头入时的短发,烫了刘海,戴着珍珠发压。另一位是个中年太太,一身米白西装,搭着扇叶形的翡翠坠子,素雅雍容,面容慈和。齐绍宇起身笑道:“是舅妈和表嫂呀,今天牌桌上,怎么没见到你们。”徐太太笑吟吟道:“今天早上本来预备去的,哪里晓得,一个朋友突然来拜访,就没去成,她又是头回来邺陵,就请她来这里尝尝鲜,不巧遇上你过来......”
鲁萍瑶拿手绢捂嘴笑,冲如钰打量两眼,心里觉得她很眼熟,也没深想,便拉着她手道:“想必这就是咱们琼若经常念叨的‘密斯颜’?”如钰没想会遇上徐远浦的夫人和儿媳,略略惊讶,也只好笑:“徐太太、徐少奶奶好。”
徐太太努努嘴,笑道:“哎呀,可别叫我徐太太,透着老气,我最喜欢听人家喊‘密昔斯徐’,密斯颜可别嫌我太欧化了。”如钰笑道:“哪里,一看密昔斯徐,就知道是位十分开明时髦的女士。”徐太太益发高兴,侧头向齐绍宇夹了夹眼:“瞧这张嘴,跟裹蜜覆糖似的,模样又俊得很,怪不得能劳动尊驾,亲手拆蟹。”
齐绍宇在长辈跟前,素来是十分稳重,今天因为心情愉悦,这一句又正好说到心坎上,不由眉目欢喜:“舅妈不嫌弃,就请客人一同过来,也好热闹热闹。”鲁萍瑶摆摆手,抿嘴笑:“你舅妈也是个体己的,怎好妨碍你们在这儿罗曼蒂克,改下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