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祭典上返回寝殿,蛇女仍觉得有些不真实,她满心都是化龙之事。
“龙蛇异种,如何能化龙呢?”
“由蛇化蛟,蛟历雷劫锻魂则为龙。”
“会不会很难?”
“当然很难,而且会很痛。”
“有多痛?比老蛇用剑把我钉在邾山还要痛么?其实我每次调动灵力都很痛的,所以才不想你把龙珠带走。”
淵陷入失语,他不知道二者哪个更痛苦。
蛇女在他面前,行动如常,活泼可人,可事实是她的蛇魂早已被亲生父亲用剑击穿了,每当她试图调动属于自己的力量,都会痛。
她在痛苦里习惯了,她生来没有尝试过别的生活。
她的快乐不过是尝着苦中的一点甘甜,也只让他看见了这点甘甜,偶尔才让他看到这背后的苦。
不该如此的,天上地下,哪一族的王女,会像她这般?
蛇女看不懂淵眼中翻腾着的复杂情绪,她不安地问他:“你怎么不讲话?我问你哪个比较痛?”
“我不知道,我生来是龙。”
蛇女失望道:“那好吧,我觉得我应该受得住,反正能让我离开邾山就行。”
鬼使神差之下,龙子问蛇女,“这三百年,你寂寞么?”
“什么是寂寞?”
“就是独自待着的时候会觉得不愉快,不高兴。”
“这种感觉倒是有过,我刚出生不久,救了个凡人,我还以为有伴了,可他小时候还好,长大了以后就只会对我跪啊拜啊的,很没意思,又过了一些年,那个凡人突然不来了,我起初还挺奇怪的,后来凡人选了他的孙子做新的神官,我才意识到他是死了,为这件事,我心里不舒服了很久,凡人好像把这种情绪称为难过,从那以后,我就不跟凡人多说话了,因为不想难过,可不难过的代价是会觉得寂寞。
还有,你认识一条叫澹的龙么?他是黎江的水神,我没见过他,但是妧水跟黎江相通,我的神识能感受到他,他对我很友善,妧水有几年常泛滥,我帮凡人治水,搞得蛇魂比往日里要痛很多,他派祭司给我送过灵果,很好吃,而且可以让魂魄舒服一些,可近几十年我突然感觉不到他了,是不是因为我没有回送他礼物,他不想理我了?”
淵愣住了,他不知该怎么回答蛇女的问题,蛇女似乎很喜欢澹,她不知伦常,却知感恩,凡人奉她,她便庇佑凡人,澹善待她,她便记住他的好。
他不想看她难过,却也只能告诉她真相。
“五十年前,澹被弑于东海。”
“谁做的?”
蛇女听闻澹死去的消息,身周升腾起一股杀意,双目泛起血色。
龙子头一回感受到蛇皇口中的那个蛇女,恣睢暴戾。
“他的叔父,东海龙君。”
“他也跟我一样生而不祥么?”
“不是的,是为了让东海少君取得黎江水神之位。”
“做神有什么好?我为神三百年,只觉得麻烦。”
蛇女嫌恶地挥挥衣袖,示意着她对神位的不屑一顾。
龙子苦笑,许多事,跟蛇女是说不明白的,她这三百年被困在这方小天地里,稀里糊涂就被妧水接受,自然不知神位的可贵。
只得答道:“你确实是应劫而生,天地将有大变,比三百年的四族之战更大的变化,因为末法之劫要到了,神位在将来是会决定龙族生死存亡的东西。”
蛇女不懂大道理,可她不缺小聪明。
眼珠子滴溜一转,用狐疑的眼神打量了一番龙子。
“我说,你提议可以帮我脱困,是不是有别的目的没讲出来啊?”
龙子被蛇女道破心中事,却不慌乱,他坦然与蛇女的目光接触。
“我不是澹,他太纯善了,而且助你化龙,可不是送一篮灵果那么简单的事。”
蛇女听龙子这么讲,反而放心了,她又问:“什么是末法之劫?我怎么没听说过,如果真是天地大变,蛇族怎么回一点动静都没有?”
“再过一千年,天地灵气就会逐渐消散,以灵力凝结躯体的种族如果不找出路,千年之后会是族灭的下场。”
“那其他族类呢?”
“灵消智散,复归自然,人族会是下一个轮回中的天之眷族。”
蛇女听完龙子的解释,点点头:“对你们来说确实是死劫,可这灵力消散,怕是由不得你们吧?”
“的确,这是天的意志,可生灵皆有求生之念,我们不想就此消亡,如此,只好另辟蹊径了。”
“所以你们想出的法子跟神位有关系?”
“对,这就是我们想出的办法,在灵气消散之前,以凡人的信仰之力重新铸魂,舍弃躯壳,用念力维持魂魄的稳定。”
“那你为何还要叫我化龙?”
“我们龙族想继续存在下去,麒麟、凤凰、玄武祂们难道就不想了么?
凡人虽然数量很多,但并不是无限的,能封神的位置是有限的。”
蛇女恍然大悟,“你们是要再来一场四族之战?”
“事实上,战争已经开始了。只不过如今下界灵力稀薄,不像以前那样把战场延伸过来罢了。”
蛇女产生了新的不解,“既然不会在下界开战,那你非要娶蛇女做什么,即使两族像三百年前那样结盟,除了少数蛇族,其他蛇族是没法去上界的,蛇族帮不到你们。”
“所以才要让你们化龙,不只是蛇族,我们的计划是开大河龙门,所有类龙之种,属水之族,只要可以合三魂,度雷劫,跃龙门之后皆可化龙成神。”
这样,就可以为龙族提供源源不断的新生力量。
龙为贵种,子嗣诞育艰难,成年又极缓慢,不知道是龙族中的哪位高人,居然想出了这样大胆的办法。
此法一出,只要有非龙之种化龙成功,龙族就可以尽收天下水族之心,人间神位类别不少,可水神是大支派,因为凡人无水不可活,龙族这样做,即使目前天界战事未明,蛇女也明白龙族一旦证明化龙之法可行,就等于已经把九州各地的水神之位控制在手里了。
“原来如此。”
蛇女听明白了龙子的话,她沉思片刻,朝龙子又走近几步,仰头看向龙子,“那你其实是要我替你们龙族探路吧?你们想迎娶的根本不是一条蛇,而是一条龙,只有龙才勉强配得上龙。”
龙子叹息,蛇女眼界未开,但是她足够敏锐。
龙子抬手,摸了摸蛇女密如鸦羽的鬓发,“我虽贵为北海少君,可许多事也由不得我自己做主,我的婚事也是如此,我最大的自由,不过是自己在蛇族的公主中选一位。”
“那也要人家愿意才行,做蛇不好么?好端端的干嘛化龙。”
“也只有你才会说出这种话,如果有蛇族可以化龙成功,那下一步就是开大河龙门,天下水族龙属皆可跃龙门而化蛟成龙,这条路很难,但是开了灵智的水族一定会选这条路,不然千年后灵智不存,活着也是只知捕食延种罢了。况且龙为贵种,蛇族王女,除了你,剩下的可都踊跃得很。
妧,我只问你,在已经知道原委的情况下,你还愿不愿意跟我走?从一个牢笼去往另一个牢笼?
我之前一直在犹豫,妧,离开也许比回来要容易很多,我怕将来有一天,你会恨我。”
蛇女思索片刻,有些犹豫地牵住了龙子在袖袍下的手,她不懂龙子为什么会说这些没头没脑的话,她只知道三百年对于她来说实在是太漫长了,有龙子陪在身边的这些时日,是三百年里少有的快乐时光。
所以,她选择朝龙子嫣然一笑,摆出自己最乖顺讨喜的模样。
“我厌倦了邾山,也讨厌被禁锢,所以不管你说的实话还是谎言,我都会跟你走,化龙就化龙,我不怕痛。”
龙子挑中妧为北海正妃,自然在蛇族中引起轩然大波。
蛇女头一次感受到了什么叫做贵种,蛇皇心中再不满意,也不敢与淵翻脸,拒绝北海的求亲,只能以圣剑不可拔为理由,剑出无悔,除非蛇女身死,不然她只能待在邾山,总不能未来的北海正妃一直住在邾山吧。
龙子对此一笑置之,他用飞符给上界去了消息,然后便专心指导蛇女化龙。
炼魂之前先锻体,因为天地灵气还未到弥散之日,所以雷劫的力量会很大,只凭魂魄去抗是极其危险的。
蛇女住所处的湖泊又一次变了模样,满池碧水换作炽烈岩浆,那是淵的龙炎。
蛇女的蛇身被投入其中,日日都要受龙炎灼烧之苦。
龙子每日喂蛇女一碗他的血,龙血大补,这有助于缓解蛇女的痛苦。
蛇女没什么教养,痛到极处便张牙舞爪,对着龙子连声咒骂。
可她从没说过后悔二字。
北海迎亲的队伍下界来到那日,正撞上蛇女咬住龙子的脖子以发泄炼骨锻身之苦,北海属官们眼睁睁地看着赤红着双眼的蛇女贪婪地吮吸自家少君的龙血,新长出的趾爪紧紧地攀在蓝金色龙身上,要不是力量不够,怕是已经伤了盘卧在湖畔的巨龙。
也是被属官询问,龙子才发现蛇女连个正式的名字都没有。
裹了伤口,龙子去问趴在池边被龙炎烧得奄奄一息的蛇女,“妧,给自己起个名字吧。”
“就叫妧好了。”
“这不合规矩。”
蛇女皱眉,“什么规矩?”
“龙族以二字为正名。”
“那你为什么叫淵?”
“我正名为重淵。”
“真是麻烦,为什么非要有名字呢?”
“因为有了名字,你才是你自己,在秩序之中你才有一个位置。”
“那不如你给我起一个吧。”
“那便叫曦宓吧。”
曦为日出之神,宓乃上古龙族中一位美人的代称。
蛇女从此有了名字,除了邾山的人族,天上地下的开智生灵皆唤她曦宓。
自北海而来的侍从们迅速占据了蛇女的神殿,他们在为将来的盛大婚礼做着准备。
蛇女要学的东西有很多,礼仪、谈吐、文字、规矩……
龙子除了每日给蛇女喂血,还得教她如何往来周全,毕竟日后是要做北海主母的。
又一日,蛇女驱动魂体匆匆跑来问他。
“淵!淵!她们说我丑,丑是什么?她们还说西海六公主美甚,美又是什么?”
她为神三百年,高高在上,又隐居避世,不需知美丑妍媸。
这是个打眼一看会觉得很简单,但仔细想来却不知如何作答的问题。
的确,何为美丑?
各族眼中的美与丑皆不相同。
淵沉吟片刻,轻笑着答道:“你看那相貌叫你欢喜愉悦,想要赞叹亲近,便是美,若是讨厌难忍,恨不离得越远越好,不想打交道,那便是丑。”
“哦,原来是这样,那恕我直言,你们北海上下,丑的人有点多。”
听了她这话,他几乎要忍不住笑出声,还得假正经道:“这不是未来主母该讲的话,在外面不许这样讲。”
“哦。”
她语气里满是不情愿。
“那你说,我是美还是丑?”
到底年岁还小,有争胜之心,喜欢叫人夸奖。
他细细端详她的面貌。
缓缓吐了三个字。
“卿美甚。”
确实如此,在淵眼中,蛇女美甚。
日子一天天过去,蛇女在北海侍从的规训下逐渐有了模样。
化蛟成龙的日子也要来了
“淵,若我能化蛟成龙,你要答应我一个愿望。”
“好,你想要什么?”
“我要你的一片逆鳞。”
“好。”
经北海观星周密测算,蛇女需要在一个有大雷雨的夏夜完成走水。
这将是她生平第一次离开邾山与妧水。
妧水是大河的一条支流,正好可以由妧水入大河,借大河的磅礴水汽蕴灵走水。
是夜,邾山山顶。
蛇女因为情况特殊,魂魄被剑锁邾山,所以她要先合三魂,然后以最快速度走水入大河而后奔海,这一切都要在雷劫形成之前完成。
三魂为地魂、生魂、天魂。
除了灵属,生灵皆有三魂。
蛇族圣剑钉住的是蛇女的生魂。
剑在湖心岛中央,经历龙炎的日夜灼烧却未有丝毫损伤,显然不是凡品。
大雨如瀑,淵站在岸边,蛇女则大半身子沉在湖中,沸腾不止的龙炎已经消失了,又恢复了往日一池碧水的模样,只不过没有那满池莲荷,未来也不会有了。
“嘱咐好了么?”
淵问道。
蛇女没有应答,她闭着双目,似乎没有听到。
邾山部落的青年神官于梦中见到了自己侍奉的神女。
神女不再是他五年前离开神殿时的模样,女神的打扮以往总是跟这片土地相合的,有巫气,还有来自山野的狡媚。
今日蛇女穿一身看不出质地为何的碧蓝纱衣,大袖飘飘,袖上纹饰是大朵云纹,隐隐有金龙浮现其间,裙裾覆盖住了脚面,金纱银衬,环佩叮当,往日常随意披在肩后的长发挽了起来,结环梳髻,云鬓嵯峨,又以宝珠璎珞,雀钗龙簪装饰。
他的神,此刻让他有些不敢相认。
“淞,我今夜要化龙了,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做到,不管结果如何,我都不会待在邾山了,你可以带族人们走了。
三百年,对我是禁锢,对你们何尝不是如此,九州广阔,你们却只能待在这里,守护我这个所谓的神。”
淞听蛇女这样讲,慌忙叩首,想解释他们并没有不情愿。
蛇女虽然时不时让神官们感受到她无处发泄的暴戾之气,可蛇女确实是位难得好神明。
部落侍奉蛇女三百年,祂从未像别的神明那样对部落索求人祭。
尽管她对不止一代神官亲口讲过人类血肉的诱惑力。
初代神官曾像别的部落一样为拥有部落之神而举行大祭,他忍痛献上了自己刚出生不久的长子。
蛇女那时年幼,还未炼化口中横骨,不会人言。
她闻到到了血食的香气,就卷走了嚎哭不止的人类娃娃。
可又在第二天,亲自下山,恋恋不舍地将娃娃还给了他的母亲。
一代代神官的记录里,总有一条信息反复出现。
神女聪慧,通人性,善辨人情。
据淞推测,神女就是在那次大祭的夜里因为强烈的人类念力觉醒了生魂。
她生平头一次口吐人言,是对一位人类母亲说:“还你”。
从此,部落的人祭传统被终止了。
淞如今十分惶恐,他怕神女一去不返,他们需要妧的庇佑。
“那您日后还会庇护我们么?”
“如若我化龙成功,我依然会是妧水之主。如若不成,你们以北海少君淵为水神,我将你们托付给他了。”
淞闻言叩首不止。
蛇女叹口气,神态像足了淵对她无奈时的样子。
正要再说些什么,一声响亮的龙吟自远处传来。
“我不能再拖了,淞,祝福我吧。”
淞抬起头时,神女已消失无踪。
几息之后,邾山震动,妧水暴涨,大蛇乘茫茫水汽溯流而下,欲入江河。
淵变换作龙身,以龙魂之力撬动钉在蛇女生魂之上的蛇族圣剑。
“妧,合三魂以脱束缚。”
沿水而居的人类在这一晚,只是在睡梦中模模糊糊听到了几声像是幻觉的清越龙吟。
而已行至妧水归河之处的妧则从神魂撕裂的剧痛中清醒过来。
地魂,生魂,天魂皆已圆满。
她忍不住朝着圣剑所在的方向嘶吼出声,一双蛇目流下血泪。
三魂跟随着被蛇女放置在头顶的龙珠逐渐凝结。
由黑色细鳞覆盖着的蛇身也开始在雷雨中发生变化。
趾爪成型,蛇首长出短短龙角,鳞片由细鳞变为更加威严的龙鳞。
龙子没说错,真的很痛。
可蛇女享受这痛苦,她大笑着继续向东游,圣剑只能锁住生魂,如今三魂合为蛟魂,自然困不住她。
天空中的雷声越来越响亮了。
蛇女游得很快,龙门在望了。
龙子的速度更快,他不需走水,腾云而至。
北海众人则早已在龙门等候,上下人等,都一脸肃穆。
观星使脸色十分难看。
他凑到淵母亲耳旁低声耳语了几句。
北海主母看向蛇女所在的方向,只见除了由雷霆组成的炼狱般景象,居然还有幻境产生,正是蛇女破壳时所处的场景,无数蛇族横尸湖心岛,血液染红了湖泊,白骨森森,皮肉腐烂,小蛇饿极了,一口口吞吃着环绕着祂的黑色大蛇。
蛇女幼时以吞吃同族尸身为生,在北海上下早就不是秘密了。
妒恨蛇女的蛇族恨不得让此事传遍上界才好。
嫌弃自然是嫌弃的,可今日以前,北海并不在乎此事。
万年间,灵族互相征战,尸山血海的场面何曾少见。
淵被母亲一把抓住手,“无论今日成与不成,你不可娶她。”
蛇女痛苦的笑声变得愈来愈大,九重雷劫,一重更胜一重,蛇女却不惧,三劫之后,她已可以腾云,居然直奔雷劫而去。
淵锁紧眉头,只顾看蛇女在雷劫中偶然闪现的身影。
他没注意到观星使与母亲的交谈。
“九劫加身化龙,必然为雷龙,四海之内,哪家主母会有祂强?母亲,龙族,强者为尊,即使妧原身为蛇,又有何不可?”
龙母死死抓住淵的手,“如果是往日,我必不反对,可如今不行,淵,神的规矩,不同于龙的规矩。祂可为剑,不可为正神。”
淵猛然看向龙母,满眼难以置信,正待说些什么,雷声停了。
云散日升,天地清气一片,彻夜的雨水好像洗净了一切污浊。
有好听的龙吟由远及近,一条黑龙飞向北海龙族所在。
妧在龙门祭台上落下,化作人形,提着裙子朝淵跑来。
她的望仙环髻上凸起了两只小小的龙角,娇俏可人。
蛇女开心的不得了,她兴冲冲地扑向了龙子的怀抱。
龙子不顾平日在臣仆面前的威严,熟练地抱起妧,带着她在原地转了好几圈,跟祂分享化龙成功的喜悦。
在蛇女看不到祂的脸时,才紧紧锁住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