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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四十四(1 / 1)

皇帝到天和宫的时候,里头的情形和他预想的有些不一样。

他想着让那老嬷嬷回杨太后身边,她必定是欢喜的,即便是又听见说自己要来,心里着恼,那模样他看了也捺不住高兴。

他不去深想这是为何,大节下的,他对自己也难免有两分松懈。

小宫女秀儿领着一班宫人在阶下恭迎他,皇帝进门来,见杨太后正立在殿中,因是喜庆日子,难得穿了一身银红柿蒂纹对襟袄儿,羊皮挑线金沿边裙子。皇帝心想,平日里都是靠她提携那些素的暗的衣裳,今日总算有衣裳配得上她了,面上不觉含了笑,道贺一声:“太后新禧。”

他自己不知道这一声落在旁人耳里,是何等的温柔小意,杨太后亦恍若未觉,回一句“新禧”,便领着皇帝往厨房灶前去。

皇帝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劲,没顾得上多琢磨,迈步跟着她过去。

灶王爷的画像前已摆好了烛台香炉,猪首、鲜鱼等各色贡品依次陈列开去。皇帝接过火引子燃了红烛,单手拈了三支檀香插.入炉中,双手合十,便算是拜过了。再拿案上搁着的蜜糖抹过灶王爷的口,余下的胶牙饧都散给大伙儿,讨个好意头。

原本寓意就好,又是皇帝亲自赏下的,宫人们都乐呵呵地上前来分,这样充满烟火气的画面,皇帝是愿意见着的,他是上天之子、真龙化身,但他也并非时时刻刻都喜欢站在无人比肩的至高之境。

他忽有所感,一回首,淡红雾紫的轻烟里,只有杨太后侧过素白的面孔,毫不留恋地悄然离去。

皇帝连忙追出去:“太后…”

杨太后脚步一顿,恰停在灯火通明的窗外,头也不回:“皇帝祭过灶王了,不妨进来喝杯热茶,好往凤仪宫去。”

话说得客气,可姿态分明是拒他于千里之外。

皇帝不能理解:“朕以为,你今日会高兴些…”

“皇帝准允席嬷嬷回来,我确实很高兴。”杨太后转过身来,浓睫低垂,掩住一泓心事。

这即是说,自己的到来,才是令她不快的罪魁祸首。

皇帝对此本是有所预料的。她会羞恼,她会不客气,她会言语尖刻——但她不该如此刻这般冷漠。

他唯独受不了她的冷漠。

“太后…”皇帝没法子,竟想拿他来时为她备的几样东西献宝,他也会沦落到哄女人开心的境地!

“皇帝原来还记得我是什么人。”杨太后却连这样的际遇都不容他。

皇帝猛然觉得这满院屋檐的冰棱子都劈头刺向了他,他的嘴唇不受控制地抖了一下,一腔的话语出不了口,每吐一个字都仿佛带着血腥气:“朕,记得…”

“那就好。”杨太后等他这句话仿佛已经等到太久了,几近不耐烦地点点头,敛裾欲走。

“等等。”皇帝不知还有什么难以释怀,情急之下,拉住了她的手臂。

其实只碰着柔软得不可思议的衣料,冬夜里穿得格外厚,哪里触得到半点属于她这个人的温度。

可她那样如临大敌的神情,着实伤着了皇帝的自尊,连忙收回手,沉声道:“朕,并没有存着唐突你的心思。”无论是眼下,或者之前。

他在这话出口后,不可抑制地升起一种无力的伤感:“我只是希望能对你好一些。”

他没有说“朕”,他说想对她好。杨太后回想起几个月前的自己,那个记恨皇帝不向自己行礼、剥夺自己受百官命妇拜贺千秋尊荣的她,那个为了替陈纵减罪不惜给皇帝硬塞枕边人的她,不就是为了得到皇帝的恭谦和敬重么?正如今日一般。

可这才多久?她心里头已经不坦荡了,她不敢要皇帝的好了。

动心多么容易,那动心之后呢?

她站在斑驳的光影里,面目模糊,声调空洞:“我很好。不劳皇帝费心。”

“不成!”皇帝心里猝然一慌,强硬地将她从那一片光里拉过来,那光太可怖了,像盛着祥和、完满、清白无牵挂,借此引诱着她,将她吞噬得一干二净,再不留这个活生生的人。

他以为他在拉她逃离深渊,但她并不这样想:“放肆!”

她顾忌着旁人,连怒斥也不敢高声,只能用另一只手推开他的桎梏,却同样被他捉在掌心。

她忍了一整日的眼泪终于兜不住了,她自己心里清楚,被皇帝这样蛮横地攥着手,她感受到的不止是惶恐。

“皇帝,”她问他,“你一定要让我背上一个不堪的名声么?”

皇帝望进她的眼睛,那双印着自己的身影的眼睛泪光闪烁,可与之共存的,还有他难以言说的心灰意冷。

这绝非他所愿。

他终于放开手,放她一条生路。

他仍然用了那个本就理所应当的称呼:“太后,你不必视朕如洪水猛兽。”

杨太后倚靠着雕满了万寿长春纹的窗格,疏淡一笑,声音轻渺得宛若隔着九天九地:“我视你如洪水,是因为、是因为我怕…做不成尾生。”

皇帝呆住了:她要做抱柱的尾生,皇考是她的良人,那他呢?他就是冷血奸邪的洪水么?

他嘴上说着不会唐突她、只想她好,其实不过是哄她卸下防备的权宜之计,他知道,他是在冒天下之大不韪,他要循序渐进地征服她、拥有她。但一刻,他满心苦涩。这一晚的凡俗烟火、温馨和乐,都是他苦心孤诣谋算来的,她仅仅是碍于礼法,违心相陪。

礼法。这把刀悬在他头上多时了,他不怕它某一日猝不及防地落下来,但是他不想伤着她——何况,她怕。

失了心的始终只有他一个。皇帝自问:真的非要自己个儿往这等凄凉的田地里陷么?真的非她不可么?

他深吸一口气,抬首远顾,院子里的一树一木都披挂着鲜亮的色彩,争奇斗艳的玻璃灯熏染了本该漆黑的寒夜,遥遥的有小宫人内侍结伴走过,一举手一投足都透着喜乐……

只有他们俩,被困在这个孤清的角落,身旁明晃晃的光反教他们与世隔绝。

恰如他与她之间那个未必会有的来日。

罢了。皇帝重新负手而立,不再去看杨太后脸颊上未拭尽的泪痕,漫然道:“太后安歇罢。”

他不作停留,决然地匆匆穿过灯火盈盈的庭院,走出天和宫。

王内侍在宫门外等着,刚刚打发走两个上前行礼道吉祥话儿的徒孙,笑呵呵地回过身:“皇爷。”

皇帝忽然明白过来,她说,怕做不成尾生,实则是,她已然做不成尾生了。

心花空绽开一瞬,他回过头,天和宫的门在他面前缓缓闭上,他甚至看不清那一点袅红的背影。

杨太后扶着栏杆,独自回到屋中,殿内仍如常供着她爱闻的几样南果子,在这冰天雪地的季节里,甜蜜得奢侈。秀儿、茜儿几个会写字的宫女正凑在一块儿,七嘴八舌地编灯谜,见她进门,纷纷起身上前来:“娘娘…”

她尚能得体地略颔首,方才往寝殿走去。

席嬷嬷在里面等着她。嬷嬷知道她的心事,却不能替她拿决断——能作主的只有她自己。

她终于把该说的话都说了,可以心安理得了。杨太后从席嬷嬷手里接过手炉子,连裘衣也不曾脱,拥坐在铺了层层锦褥的美人榻上,薰笼里绵绵的暖香拢住她冻得冰凉的脸,她轻舒一口气,如同重活过来,语调慵倦微哑:“嬷嬷叫秀儿她们都进来罢,才刚听说她们编了许多灯谜,我正好替她们誊录下来。”

她自觉安适,落在席嬷嬷眼里,却全不是滋味:“娘娘…”

杨太后抬起头看向嬷嬷,妩媚风流的眉眼,乌澄澄的眸子却依稀还是懵懂无措的,看得嬷嬷心里一酸:“娘娘不必如此强颜欢笑,奴婢…”

席嬷嬷蓦然想起她还年幼的时候,因为是最小的,和那些十三四岁的宫人们站在一块儿,总是不合众的,冬日里大家围着炉子说笑,只有她绞着手指头,孤零零地独坐一旁,又逞强不肯多穿些,生了冻疮,暗地里掉泪珠子。

彼时的席嬷嬷还在尚服局当差,偶然撞见了,以为她是受了欺负,再猜不到她哭的缘由:生了冻疮,就不美了,这原是她比别人都强的地方。

那年岁的忧愁是多么风轻云淡呢,哭一场就好了,那时的自己也不是这般老而无用,连搂着她安慰一句都不能。

这是一件谁都不能说破的事。最好的处置就是将它深深地葬入黄土,如花落成泥。

杨太后闻言拉一拉她的手,撒娇道:“嬷嬷就去罢。”

她并非强作笑颜,只是心里被挖空了一大块,总要有大伙儿陪伴着说说笑笑,才能好得快一些。

席嬷嬷出去了,她又将屋子环视一周,瞧见桌子上搁着一套五彩玻璃盒子,便走上前去,打开一只,里面是淡淡绯色的香圆儿。

“这是什么?”她伸出手指去点了一下,打头进门来的秀儿听见了,便答道:“是皇爷之前打发人送来的玫瑰洋糖。”

杨太后愣怔着一松手,冰冷而沉重的玻璃盖子便砸中了指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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