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檐草舍,木榻纸窗,朴实无华得与寻常农家并无区别,但门上挂着黄褐色的草珠帘,深浅相宜,明如珠贝,用草珠天生的颜色隐隐拼出七字真言,旧陶瓶里看似随意插着的几枝野花,枝叶瘦长,花朵简素,散发着浅淡的芬芳。泥土夯实的地面连地砖都不曾铺设,打扫得一尘不染,靠窗的地上铺着草垫,设着琴桌,随意放了几个苇草编的旧蒲团。屋内并无任何金玉贵物,却处处都透着宛如隐士高人一般的高洁雅妙。可见此间主人甘于淡泊,却不流于俗。
草帘半卷,半窗幽林浓绿欲滴,深林寂寂,风吹叶响连绵成浪,偶尔有蝉鸣悠扬,越发添了野趣。令人身心愉悦,仿佛俗世间的一切繁杂都远离而去,世间唯余宁静甘甜。
熏得半黑的陶壶里正咕咕作响,细碎的水泡珍珠般涌上水面,炸开一朵又一朵小小的水花。
皇后看着琴桌上的琴正出神,被沸腾的水声打断了思绪,她回头看了一眼,突然一阵发笑。
文贤太子妃一身素净的海青芒鞋,眼角眉梢有许多与年龄不相符的细密皱纹,她正往陶碗里夹青梅露,就奇道:“皇后娘娘在笑什么?”
皇后懒洋洋地斜倚着窗台,回头看她:“想起之前一件事,那时发生了一点意外,我失手把一大杯刚泡好的热茶全泼在皇上腿上——他从出娘胎,大约还没受过这么大的活罪。”
文贤太子妃眉头微蹙:“沸水烫伤,非同小可。”
皇后脸上的笑很快淡去,她叹了口气:“因天热起了炎症,高烧不退,好容易才好转。算算日子,如今伤口的痂应当都掉了。”一时心中有些懊恼,昨夜竟忘了这事,不曾亲眼察看过伤处,到底落下一桩心事。
文贤太子妃见她似有怅然之色,也不说破,提了壶倾水入杯,又往碗里兑深井中取的凉水,调成微温:“娘娘一路马车颠簸,吃些青梅露,压压不适。”她身边只有两个侍女,如今都在后厨准备午膳,阿乙便上前接手了端茶递水的差事。
腌渍得酱色的梅子将清水也染成微微泛黄,酸酸甜甜的滋味扑鼻而来,让人顿感口舌生津。皇后喜出望外:“正合我心意,多谢大嫂。”
她犹如遇着琼浆玉露般一口喝下大半杯还一脸意犹未尽,文贤太子妃温婉一笑:“偏僻之地没什么好茶,只能用些山野物待客。果子露春日里做了许多坛,娘娘若喜欢,回去的时候给你捎上些。”
皇后眨了眨眼,笑道:“才刚坐下,大嫂就要赶我走了?”
“难不成皇后要在我这里长住?”文贤太子妃也没问她为何冒然来访,只是笑道,“纵然你肯,有人也定是不肯的。”
皇后脸上笑意一淡,叹口气:“以我如今的处境,谁会在意我是走是留。”
话音未落,忽听得外头一片嘈杂,似乎有什么人在大门前争执起来。
因是微服出门,阿乙本就时时提着心,闻听有异样,忙走到门边推开半扇门扇。
只见大门边站着两拨人,一方是羽林卫诸人,另一方是几个青衣小帽的仆人并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夫人,双方正剑拔弩张,针锋相对,那位老夫人姿态甚是傲慢:“这庵堂里修行的是贵人,可不是随随便便什么阿猫阿狗都能进来的,你们家夫人要烧香拜佛且去别处,这可不是她有资格来的地方。”
林远不欲与她起是非:“我家夫人的身份不是尊驾可以褒贬的、刘老夫人且休妄言。”
刘老夫人被叫破身份,很是惊讶,她目露狐疑地看了眼院内,又死盯着几个年轻俊朗的羽林卫上下打量,那双眼里阴恻恻的味道,叫人怎么看怎么不舒服。皇后不知怎的,看她觉得甚是眼熟,只是一时分辨不出对方的身份。而阿乙则是立刻认出了来人,下意识看了文贤太子妃一眼。
文贤太子妃眉间落了一片阴影,站起身道:“那是臣妾的母亲。”又向皇后告罪,要出门相迎。
不料刘氏老夫人脾气甚大,并不理睬那正对峙的两方,自顾自跨过院子,黑着脸往住人的偏厢走来。
因屋内坐着皇后,文贤太子妃忙推门而出想上前阻拦。但院子很小,刘老夫人三两步就走到门前,一掌推开女儿:“寡居之人的庵堂门前有这么多青壮男子,我看着都要羞死。若传出去,你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被亲生母亲如此鄙薄,背后不远就是皇后主仆,恐怕已听入耳中,文贤太子妃顾不得羞耻,抿了抿唇,低声警醒对方:“皇后娘娘就在屋里,母亲慎言。”
“皇后?”刘老夫人眉头一拧,虽然惊讶,却并未见多少惶恐之色,反问道,“她怎么会在这儿?”
“娘娘来拜佛,顺路探望我。”虽不曾沟通,但太子妃显然已经想好了托词。
因离得近,门前的私语一字不落传入耳内,皇后默默叹了口气,一边不知第几次遗憾自己听力太好,一边直起身来端正坐好。
不多时,文贤太子妃便引了刘老夫人入内行礼拜见。
在皇后印象中,刘老夫人是位身材微丰,严肃倨傲的老夫人,据说是太皇太后娘家的侄女,甚得她喜爱,嫁给王康也是亲上加亲,也因此,这位夫人架子甚大,只在面对两殿时才会露出几分真心实意的笑,但今日再看,她比之印象中瘦削不少,两侧颧骨高高耸起,肤色是不健康的黑黄,夹着暗红的深晕,脸上满是褶皱,鸡皮鹤发,老态尽显,与年初元旦朝贺时神采奕奕的样子判若两人。
王康一家倾覆的大事,虽是朝堂事,但因与两殿息息相关,后宫也多有关注,皇后自然不会不知道。夫与子皆流放千里之外,若说刘老夫人此时最怨恨的人,恐怕除了紫宸殿不做第二人想,但她依然微笑着,若无其事地与刘老夫人寒暄。
刘老夫人的神色比从前更为冷淡,客套了几句,便冷冷道:“娘娘忙于后宫事务,难有闲暇。如今仓促来访,不知所为何来?”
皇后道:“乃是来皇济寺还愿。见这山上颇为凉爽,便贪凉在大嫂这里多住几日。”
“娘娘倒是好兴致,抛家舍业来京郊玩耍。只可惜这庵堂实在太小,容不下您这尊大菩萨。她们早课晚课地诵经,恐怕您听不懂只会嫌烦。再者,此地都是女流,个个谨守本分,闭门修行,从不与外男厮混在一处。可您随行之中都是男子,已是扰了佛门清净,故而娘娘还是早些离开的好。”
这道逐客令虽是意料之中,但如此直白的挖苦,也着实叫人听得难堪。皇后眉目舒朗地一笑:“他们只是护卫本宫来此的护卫,稍后便会去山脚皇济寺借住。夫人不必……”
“女儿与皇后甚是投契,想留她在山里多住几日。此处是我的庵堂,她是我扫榻相迎的贵客。母亲就不必多虑了。”文贤太子妃突然开口,生硬地将话顶了回去。
刘老夫人瞬间沉下了脸,嘴角紧紧绷成一条直线,眼中的怒意几乎压抑不住,猛地站起身:“既然如此,那臣……”话语一顿,突然反应过来自己的诰命身份已被朝廷收回,没资格再自称臣妾,她发乌的嘴唇颤抖了两下,气势陡然一泄,气若游丝,“民妇告退。”
刘老夫人匆匆推门而出,几乎是落荒而逃,文贤太子妃脸色一片阴霾,没有吭声。
皇后轻轻叹了口气,看了眼窗外:“老夫人特地来此,或许是有什么事要寻嫂嫂。嫂嫂追去看看吧。”
太子妃也是无奈:“让娘娘见笑了。”
“嫂嫂说哪里话。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谁不是这样呢。”
太子妃走了许久,并没有再回来,皇后一人独坐无趣,想了想,也出了门来。
之前闯入院门的几个仆从已经不见踪影,只有林远领着羽林卫挎刀守在大门前。
她走过去往四周看了一圈:“方才那些人呢?”
林远指着稍远处的山路,泥路上有凌乱的新辙痕:“刘老夫人一进门,他们就走了。”
“就这么把刘老夫人一个人丢在这里了?”皇后不解。
林远略一思索:“回殿下。刘氏原本也在流放之列,因文贤太子妃上表陈情求恕,又有长信殿格外开恩,才得以免罚留在京城。如今她与次子一道落脚在尚书令府上。方才那些下人,应当是尚书府的人。”
原来是寄人篱下,怪不得那几个仆人连问都不问一声就径自走了。皇后无心细问别人家的私事,只命道:“我要在这里小住两日,你们且去山下皇济寺住着。若有事情,自会命人传召你们。”
林远干脆地点头答应,领着手下离开了,并无半句异议。阿乙眼尖,发现之前那位对皇后不怎么有礼的羽林卫脸上挂着几团乌青,看来是被私下训诫过,她悄悄凑上前耳语几句。皇后听了,笑着摇摇头:“大嫂的青梅露酸酸甜甜甚是美味,趁她还没回来,我们偷偷多喝两杯去。”
因前院人杂,太子妃领了刘老夫人去后院一处空屋说话。
“母亲怎么突然来了庵里?”
“怪不得方才那般装模作样,原来你是嫌弃我了?如今你是文贤皇后,我是罪妇,你的地方我就来不得了?”刘老夫人讥讽道。
“女儿并非此意。”文贤太子妃在皇后面前还有几分笑模样,但在自己母亲面前却是不惊不怒,无喜无悲,她平静道,“母亲还是这样的脾气,分明是有求于人,却偏要先给对方一个下马威。我来庵里两年,您只来过一次,此番突然不告而来,必然别有缘故。”
被她戳破心事,刘老夫人面色变了变,但权衡一番还是把火气按捺了下来,直言道:“你二婶昨夜没了,你二弟又和没笼头的马一样多日不见踪影。我留在尚书令府也是无趣,索性来你这里避两日。”
“二婶没了?!”文贤太子妃动容道,“是何缘故?可是得了急症?”
刘老夫人脸上露出一抹奇异的神色,似嘲讽,却又有些不大自然的闪躲:“若是急症就好了。都因她生了个好女儿。——王妙渝那蠢物将当年旧事都翻抖出来羞辱生母,你二婶羞愧难当,无地自厝,只得寻死。她是被自己亲生女儿逼死的!还留下字句说一个月后再行发丧,以免影响女儿新婚。呵呵,真是连死都死得窝囊。”
文贤太子妃怔愣半晌,低声叹了一句“罪过”。
“正是罪过呢。”刘老夫人满脸恨意,“若非那王妙渝小贱人的毒计牵连世子,长信殿也不会为了护梁王而舍我们。我们家败落,王度父女也是元凶。况且她如今还要抢你妹妹的世子妃之位,这等恶毒的大罪过合该被天谴,让他们家破人亡不过是老天开了眼而已。不单单只他们家,害我们的那些人,一个两个,都要遭报应!”
“母亲。”文贤太子妃漠然打断她,“二婶新丧,母亲不该非议亡者。”
“呵,你当日在东宫为正妃时可不是这样的。怎么?在这荒野之地憋了两年,就变得这般心慈手软,连半分从前的手段魄力都不剩了?”刘老夫人很是不忿,但看了看女儿的脸色,终究忌惮,没有把刻薄的话再说下去。而是话题一转,再度问道,“皇后不待在宫里讨皇帝欢心,跑到你这来干什么?”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她是皇后,自然哪里都去得。”文贤太子妃站起身,“我还要去招待皇后,母亲请自便。”
“慢着!”见她要走,刘老夫人猛地将人叫住,厉声责问,“你真要待她如上宾?你莫不是忘了,她那皇后之位,原本该是你的!你才应该登上凤位,六宫为尊。”
文贤太子妃慢慢回过身,面容沉静中透着清傲,赫然可见几分当日东宫掌印的端庄威严:“母亲也忘了。太子活着,我才能做皇后。太子不在了,我就什么都不是。”她顿了顿,“不,太子若真的活着,我,你,我们全家早就死无葬身之地了,岂能活到今日?”
刘老夫人脸色大变:“你……”
“母亲在此好生歇着。我稍后命她们将偏院空房子整理出来。这几日,你就在屋里安生待着,不要再出来打扰别人了。”文贤太子妃平静说完,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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