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得意洋洋的小模样,看得皇帝心有些痒痒,仿佛刚刚那支毛笔被人握着在心头拂来拂去,他低咳一声,眸底满是笑意:“原来你的小字如此神通广大。”
皇后见他分明是不相信,便正气凛然地申明:“我可没有说谎,爹爹当年为我取名,乃是因为这个字是个福字,能绝处逢生,逢凶化吉。自然百邪不侵。”
皇帝见她煞有介事,也跟着认真思索起来:“萝字多是指藤萝花草一类,难道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含义?”
皇后哈哈一笑:“藤萝?枉你读了那么多年书,难道不知萝卜的萝也是这个字吗?”
皇帝噎了一下:“……萝卜?你的小字,是指萝卜?!”
“正是如此。”皇后居然点头承认了,“当年我爹还是校尉,奉命死守关城,一个月下来弹尽粮绝,连树皮草根都被啃光了,眼看不战死也要饿死,结果援军破天荒从天而降,还带来了十车萝卜干,他们就靠着这些萝卜干重整士气,一鼓作气把蛮军给打跑了,我爹也凭借这次军功崭露头角。”
“他们庆功的时候特地弄了一席萝卜宴。恰好那天我出生,我爹见席上有一道清炒红白萝卜名字甚好,叫群英荟萃,他便以此为名,给我取名荟英,小字就叫阿萝。”
皇帝完全不知该怎么评价老丈人这粗犷随性的取名方法:“我原以为你的名字是方老将军称赞自己家人才辈出,不想竟是指一盘菜肴。”
“对呀,就是红萝卜炒白萝卜。”
皇帝觉得自己再没有办法面对萝这个字了,日后每每唤皇后小字,联想到的都不再是花开馨香的藤萝兰芷,而是两条光秃秃沾着泥土的红白萝卜——这还得感谢先帝每年春秋两季都会带着皇子去一趟皇庄亲耕和收获,体会农人稼穑辛劳,不然他怕是连萝卜到底长什么样都不知道。皇帝深感情绪复杂,他抿了抿唇,最后憋出一句:“当初取菜名的,的确是个才子。”
皇后完全赞同:“那是自然。所以这个字是福字,今晚不许擦掉。”
皇帝无奈地摇头,将手合拢握紧成拳,笑道:“夫人吩咐,小生自是不敢擦的。”
两人一路说笑,不知不觉走到一座酒楼前,这楼足有三层,正门挂着硕大一个匾额“望星楼”,在一众低矮的邻居里简直鹤立鸡群。飞檐翘角高低错落,珠窗网户,三层楼全亮着灯光,镂空的窗扇在浅金色光辉里勾勒出各种美妙线条,金碧辉煌,如梦似幻。
皇帝引着她往楼里走。难道要下馆子?!这可是两年来头一遭!皇后顿时来了兴致,兴奋得摩拳擦掌,暗暗道,御膳房再好,吃了一年多也有些腻,这回可要好好尝尝民间美味了。
但让她意外的是,皇帝没有在人声鼎沸的一楼大堂里停留,而二楼包厢区静悄悄一片,不闻人言,楼梯边守着几个便服羽林卫,显然是清了场。黄玉在前引路,皇帝还要往上走,她不干了,一把拉住他的手:“要去哪里?”皇帝一笑,反手握住她的手登上了第三层,因整座酒楼似塔一般层层递缩,这一层占地是最小的,布置成花厅模样,四面开阔,还探出一方露台,正适宜居高临下,一览永乐坊美景。
皇后果然被景色吸引了。
望星楼一枝独秀,高高矗立在长乐坊,晚风阵阵,吹得长袖上下翻飞,四周是漫天繁星闪耀,天幕低垂,仿佛手可摘星辰,低头则是点点灯火相连成一片,星毯般从脚下蔓延开去,无边无尽,果然是名不虚传的万家灯火。
比之静谧庄重的紫宸殿,这里的灯光带了更多的烟火气,街市上人头攒动,喧嚣如沸鼎。有为了衣食住行而忙碌的人,也有忙碌之后享受闲暇的人,有富贵闲人,也有卑微小贩,许许多多,各式各样,不分彼此,无论贵贱,全都沐浴在星辉和灯光之下。看着这番热闹,叫人不由自主生出几分眷恋,想要留住这一刻的美好和满足。
“喜欢吗?”
皇后连连点头:“嗯。”
皇帝笑道:“你喜欢看天上的星光和人间的灯火。送你金玉珠宝都不如此刻来得开心。”
“金玉珠宝算得了什么。”皇后自顾自说道,“世间的幸福安宁才最珍贵。”
皇帝一怔,继而微微一笑,眉梢眼角皆是柔情。
偏这时,底下人群突然一阵喧哗,人潮欢呼呐喊着往旁边涌去。
“这是怎么了?”皇后惊奇道。
“京城的端午旧俗。”皇帝将她拉到另一侧,指着下面稍远处一条泛着粼粼银光的小河,“夜龙舟。”
果然那小河两侧密密麻麻点着风灯、亮着火把,连成两条光带,恰好在眼前经过,而靠最右侧的河面上停着五艘细长龙舟,上面各有十多个桨手,一头一尾各一个击鼓手和舵手。每条龙舟四面都垂着小灯,光灿灿地勾描出整体的形态,宛如五条火龙在江面小憩。
皇后目力极佳,她定睛一看,顿时瞪大了眼,指着左边第一条龙舟惊呼:“那,那不是阿未和阿寅吗?”
果然,龙舟头部逆坐着一个姿容艳丽的击鼓手,正侧头和旁边一个同样俊美的头桨手说笑,赫然便是男装的阿未和阿寅,尾端一个身量偏小的舵手正在调试舵桨,龙尾上的小灯照亮了这人的脸,居然是小鹊。再细细看一遍,竟还发现了黄玉和小满的身影,其他桨手清一色的魁梧健壮,神情严肃,显然都是羽林卫,独他们几个小个头夹杂在里面,对比之鲜明,活像萝卜堆里混进了几根豆芽菜。
皇帝笑道:“羽林卫做布防时被他们知悉,小满想去赛龙舟,朕允了。其他几个是凑热闹跟着一起去的。”
皇后渴盼地看着:“怪不得阿未回来这两天一直不见人影,还有阿寅小鹊他们这群没良心的,这么好玩的事居然不叫我!我还没赛过龙舟呢!!!”她又惋惜又羡慕,满脸痛心疾首,简直恨不能直接从楼上跳到龙舟上去耍一耍。猛地一个扭头,忿忿地瞪向皇帝。
皇帝原本有些担忧地看着她,目光一相触,他忙收回视线,做势抬头去看星空,分明是心虚。
皇后顿时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伸手在他腰上掐了一把:“都怪你!定是你不让我去!”
皇帝身子一缩,忙按住她的手,竭力维持最后一点尊严,低声道:“休得无礼。”
皇后做过君前无礼的事没有一麻袋也有一箩筐了,人前就不少,人后更多,眼下四周无别人,哪里还会怕他,手一扭还要继续掐人泄愤,这时,底下突然传来一声急促的哨音,人群窸窸窣窣地安静了一些。
“快看,龙舟赛要开始了。”皇帝忙借机转移她的注意力。
果然,她立刻松了手,转身趴在栏杆上,伸着脖子往下看。
五支龙舟并排停着,人人都微弯着腰做出准备姿势,桨手半举着木浆,手臂因为用力而隆出肌肉的轮廓,滴滴答答的水珠顺着木浆落回河面,舵手抱紧舵桨,最前的击鼓手紧紧攥着鼓槌,费劲地吞了口唾沫。
河岸边顿时安静了下来,紧张的气氛在空中蔓延,人人都瞪大眼,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仿佛时间在一瞬间停滞下来。
“咣!”重重一声锣响,骤然打破了紧绷。
五根鼓槌几乎同时敲到鼓面上,数十支木浆也几乎同时划入水中,激起大片水花,鼓声如雷,桨手们喊着号子,而五条火龙也如离弦之箭一般往前飞驰而去。岸边的观众瞬间爆出激烈的呐喊和欢呼,热闹得几乎能把天幕给震翻。
皇后也激动坏了,她拍着栏杆兴奋地大喊:“阿未,鼓声快些!再快些!”可惜这距离太远,底下又太吵闹,龙舟上的人九成九是听不到她的声音了。
浪花飞溅,桨影飞舞,五条火龙你争我夺,死死咬住对方,互不相让,鼓声和号子越发急促,看得人热血沸腾,欢叫声一浪接一浪,皇后手掌都拍红了,嗓子也喊哑了,依然兴致勃发,沿着栏杆一路追着龙舟往左而行,走到围栏尽头,恰好可以遥遥看见龙舟赛的终点,一根绸缎连接两岸,中间凌空悬着一盏硕大的彩灯,大约是以头一个穿过彩灯之下的即为优胜。
多靠了羽林卫的襄助,阿未他们的龙舟居然隐隐有领先之势,渐渐甩开了第二名半个身位,拉开了距离。一路高歌凯进往终点而去。眼看胜利在望,皇后还来不及高兴,对岸二楼临窗看热闹的妇人一个不慎,手中婴孩掉落下来,挂在了檐角,摇摇欲坠。
那处屋檐探出水面,其下正是右侧龙舟必经之处,若孩子落水,以如今舟行之迅速,一旦迎头撞上或是被龙舟在水中碾过,这孩子必死无疑。
妇人愣了一瞬,凄厉哀嚎出声,但因为周遭看龙舟的人实在太多,欢叫声此起彼伏,她的声音被淹没在了人群中,根本没有多少人注意到。
小孩子还以为母亲在同自己玩耍,开心地在半空中打拳踢腿,那挂在屋檐的一点衣角又往下滑落些许,眼看龙舟顷刻将至,情势越发危急起来。
“不好!”皇后无意识地攥紧栏杆,手下触及一丝异样,低头一看,栏上不知为何竟挂着一张牛角弓,旁边一个箭筒,里面有几支白羽箭。她大喜过望,顾不得多想为何弓箭会出现在此地,匆忙提弓抽箭,箭尾处竟还绑着一个小筒管,时间紧迫,她索性用牙咬掉了筒管吐到一边,然后将箭搭在弓弦上,满满拉开。
托了龙舟赛的福,两岸灯笼火炬无数,虽不如白昼,也算比较亮堂了,但那小婴儿本就幼小,又一直在乱动,箭矢但凡有毫厘之差,必定反酿惨剧。皇后挽弓静立,方才还含笑戏谑的眼中顿时如鹰狼一般犀利冷静,手臂一动不动,宛如石雕。
舟子们整齐呐喊着,龙舟疾速而来,尾端的舵手似乎察觉到了屋檐上的孩子,仓促间想转舵,但已经是来不及了,而这时,支撑了许久的衣角刺啦裂开,小孩子直直掉了下来,正是龙舟头正对的方向。
说时迟,那时快,皇后手指一松,低啸声划破夜空,白羽箭在空中划过一道流星般的痕迹,将那孩子牢牢钉在了屋檐下的木梁上,几乎在同一时刻,龙舟风驰电掣划过这一处屋檐,卷起一阵疾风,水花四溅。
皇后到这时才敢喘气,她将弓挂回原处,长长吁了一口气,有气无力地回头找人,果然在身后看到了皇帝,她脱力地靠过去,小声哼哼求安抚求安慰:“吓死我了。好久没这么惊险过,差一点点就失败了。”
皇帝轻轻拍拍,笑道:“看你胸有成竹的模样,还以为定是胜券在握呢。”
“世间的事哪有一定稳操胜券的。每一次只有等到箭真的射出,才能知道结果如何。”她揪住皇帝胸前衣襟,耍赖道,“走不动路了。”
皇帝看了眼身后不远处的凉椅:“往后十步就有椅子。”
“我走不动了。”皇后加重语气重申了一遍,又添了一句,“手指疼,全身都难受。”
皇帝立刻心软了,他无奈一笑,弯腰把她抱起来,认命地把这个活宝贝抱到凉椅上去。
对岸一间酒楼的包厢里,王妙渝姣好的眉头微微皱起,脸色沉沉地看着脚下,地上是一个摔得四分五裂的杯盏,美酒洒了一地,圆凳也翻倒在地,旁边桌上满是美味佳肴,但桌边已是空无一人。
不远处还站着个手持酒壶的红衣女子,一脸心事重重地看着窗外,此处临河,外面就是方才龙舟的赛道,眼下赛事刚刚结束,外头一片欢声笑语。
“这是怎么了?”王妙渝摸不清原委,毫无头绪,只得勉强挤出笑容来,试探问道,“表哥可是看见什么人了?突然就冲了出去。脸色那么难看,叫我好生担心。”
王妙渝这几日频频登门,居心昭然若揭,崔红缨早酿了一缸酸意在心里,偏偏薛定倾一直对自己不假辞色,叫她没有底气名正言顺去喝这个醋,眼下终于可以借力打力反击一次,她心里既酸楚,又带着几分扭曲的快意,浓妆的女子抚了抚头上金灿灿的珠钗,恶意满满地笑道:“表姑娘还是不要知道的好。那是我家少爷心尖上的人,别人但凡提一句,都是亵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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