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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龙虎斗省城(1)(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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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还很小的时候,还没有高速公路和私家汽车这么一说。

那个年代,从我们市去省城,只能坐着公家那种又破又旧的大班车,在七弯八拐、坑坑洼洼的国道上面辗转十几个小时。

而现在,一条笔直平坦的高速公路早就修建起来,开着自己的汽车,到省城的时间缩短到只需要两个小时。

可我分明记得,年幼的我,跟随爸妈坐在破旧的班车上,看着车窗外一片片金灿灿的油菜田和路旁不断变幻的景色,隐隐的花草土木香气充斥在鼻腔,一切都是那么新鲜,那么稀奇。

忍不住将手伸出窗外,感受清凉的风掠过指缝,得到的却是妈妈有些嗔怪的呵斥。

就连看着天空在慢慢变黑,躺在父亲怀里的我,都觉得那丝缎般的夜色,也彷佛带着某种神秘又遥远的美丽。

那种感觉,那种平淡自然而又真实幸福的感觉。

是那样的动人,如此的怀念。

而今呢?

而今,我坐在舒适的全皮座椅上,放肆地将双脚搭在副驾驶台,尽量把自己调整到一个最舒服的姿势。

可是却依然感到浑身的不对劲,如同重新又坐回了那个颠簸不堪,老旧不堪的大班车。

窗外飘过的只是一段段冰冷的铁制防护栏,和车灯下闪闪发光的警示标牌,再也不见美丽的油菜田。

夜空中漫天的繁星与无尽的黑暗一如既往,我却失去了那种对美的感知,再好的夜色落入世俗的眼中,还是变回了单纯枯燥的黑。

究竟是这个世界变化太快,还是人心从来就不曾明白。

钦哥,你睡着了吗?还在担心黄皮的事啊?坐在后座的小黑一句话将我从放空的状态中惊醒了过来。

哦,我没有睡,脑壳有些晕。边回答着,我边接过了小黑手上递过来的一支烟。

钦哥,你也不要太担心了,黄皮未必卵大些?手脚都不利索哒,怕他干什么?钦哥,险哥而今不在,你如果要办他,有什么事,你都可以交给我去搞。我就不信这个邪,一个跛子还不得了哒。

小黑将上半身俯了过来,把手上的打火机打着,凑到了我的眼前。

小小火苗跳跃在阴暗的车厢当中,小黑的眸子在火光的映照下,有一种神采闪闪发光。

坚定、年轻,而又无畏。

那种光芒让我感动,更让我安心。

把烟叼在嘴上,凑过去点燃,深吸了一口后,我说:

要得,小黑。如果有事,到时候就告诉你。

好好好,钦哥,你放心,我绝对帮你搞得熨熨帖帖。

小黑,你少讲两句,你那个时候都还只晓得在地上摸鸡屎玩,你懂什么?黄皮是这么容易搞的?他当道的时候,你还太小,你晓得个屁。你莫烦钦哥哒,让他好生休息就是。一直在专心开车的周波不紧不慢的开口了。

周波和险儿是一个班的同学,十三鹰里面,他和简杰两人年纪最大,为人又一向老成持重。所以,说起话来,圈子中很有些分量。

听到周波的话之后,小黑答应几声,也就不再开口。

周波说的很对,小黑他们太年轻,出道的时候,黄皮已经远走他乡。所以,对于这个人,他们都可以说是一无所知。

黄皮,这个打小长相丑陋,却继承了九镇第一位大哥安优的所有优点。在安优被枪毙之后,又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一统九镇的男人,岂是这么容易搞的?

当年,丫头轻视了他,结果光天化日,当街死于非命;三哥的兄弟,北条也轻视了他,结果变成了一个只升一条胳臂,靠着买菜为生的残废。

现在,黄皮外面打拼了这么些年,却又突然抛下苦心经营的一切,再次回到九镇。甚至连唯一的亲人也都过世了,孑然一身,更是无牵无挂、心无旁骛的他,会为了报当年之仇,做出什么来呢?

想到这里,实在挡不住心中的烦忧,我重重的叹出了一口气。

钦哥,你也莫想多哒。而今省里这个事就在面前。黄皮那边,毕竟都还不晓得是个什么意思,说不定他也想息事宁人。是不是?

周波的话,再次提醒了我。

如果说黄皮是一条埋于黑暗,伺机而动的饿狼,那他虽然让我如芒在背,毕竟也还没有爆发。

可是,省城。这个藏龙卧虎、能人辈出的大都市里面,却已经有人如同一只猛虎,张开大口,等我上门了。

闭目静心片刻,彻底将黄皮抛于脑后,打醒了十二分精神,我坐直身体,问道:

周波,到省里还有多久?

在一家位于省城中心地带,原属省委某招待所,后扩建为酒店对外营业的宾馆大厅里,我见到了廖光惠的那个朋友张总。

原本,出于最后一丝没有泯灭的良知,我对于张总这样与场面上的人勾结为奸,剥削百姓血汗,大发不义之财的商人没有太多的好印象。

我本以为,这会是一个大腹便便,肥头大耳,满脸红光,身上每一个毛孔都会透出铜臭味道来,看上去有些呆笨,实际极为精明狡诈的男人。

一如很多电视与书籍中对于这类人的描写一般,鲜活而又生动。

但是事实,却完全出乎了我的料想之外。

张总根本就不是我想象的那种人,甚至,他都不像一个商人。

当我见到他的那一刻,我的脑中出现了两个字文人。

无数次的梦里,无数次的臆想中,都让我羡慕不已,神往不已,有着一身风骨,有着魏晋气派的文人。

张总中等个头,头发夜并不像很多同样年纪的成功人士那样,梳着一丝不苟的大背头或者油光水滑的分头。

他留的是一个两边剃得只剩青茬子,上面很有分寸梳开的那种发型,几年后,湖南卫视的一个知名主持人汪涵就留了那样的发型。

他的皮肤非常白皙,手指修长,脸上带着一种温和客气而又隐隐有些淡漠的笑意。

大热天,一双白色软皮休闲鞋,一尘不染;一条浅灰色的高档西裤配一件黑色衬衫,亦不见一丝褶皱与汗渍。

整个人的感觉,干净、干练、利落、整洁。

见面寒暄了几句之后,我们就随他一起来到了他的套间。

张总说话的风格也和他的人很像。

利落,简单。

没有一句的虚言妄语,啰嗦之处。

所以,很快,我就知道了事情的具体细节。

他这笔生意,主要的竞争人有三个。

一个是宁波那边过来的投资人,而这个人在昨天已经公开声明退出竞争,并于当晚返回了宁波。

另一个是省城本地的一位葛姓生意人,也就是威胁要干掉张总的人。

这个人在我们省城有着不小的名气,名下产业众多,最主要的生意就是一家颇有知名度的连锁餐饮公司,与一家大型手机、电脑市场。

同时,这个人的背景极深。

对外,据说他是省城场面上某位要人的小舅子。

实际上,有些许出入。

曾经,那位要人在七十年代中早期,还于山西某部队任职的时候,姓葛的就是他的专职司机。要人转业到地方之后,专门让此人也一起跟了过来。

这位要人的官职虽然比不上张总背后的庞先生,但在省城的一亩三分地上面,也绝对称得上是手握重权,如日中天。

更不巧的是,这位要人在本省场面上,与庞先生又分属不同派系,各有牵制、皆怀顾忌。

所以,如今这件事,双方都只在背后使力。

庞先生不会公然插手进来,那位要人也不会直接出面干涉。

那么,为什么张总会受到如此大的威胁,甚至求助到了老朋友廖光惠的头上呢?

因为,那个姓葛的生意人请出了另外一个狠角色,一个在省城声名赫赫,道上的朋友们都要尊称一声龙哥的人。

当我从张总的口里知道了一切详情,尤其是听到这位龙哥的名号之后,心里无法不变得越发沉重。

虽然,我每次过来省里都是玩,但是多少也有几个这边道上的朋友。

纵然孤陋寡闻,龙哥这两个字也绝对不是第一次听见了。

那天一番详谈完毕,我回到张总早就订好的房间之后,马上给住在省城一家老字号宾馆里面的猪娘打了一个电话。

在电话里,我交代了他一些事,一些不怎么好办,但却一定要办的事。

挂完电话,我怀着重重心思,辗转半宿,方才入睡。

只是,无论那晚的我,想了多少的前因后果,左右对策。

我都绝对不曾想到,噩耗会来得这么严重,这么疯狂,又这么突如其来,措手不及。

第二天早上,我打电话叫贾义他们几个起床之后,就无聊地坐在自己房间的床上看电视,等候隔壁张总那边的通知。

宾馆的内线电话突然响了起来,我以为是张总要叫我一起出门了,赶忙拿起身边的小包,走过去将话筒提了起来。

电话果然是张总打过来,但却并不是要我一起出门,他在电话里面只说了这么一句:

小胡,你到我房里来下。有两个朋友过来哒。

他的声音很平和,却好像带着某种暗示。话一说完,都不待我回答,就啪嗒一声挂掉了电话。

我在话筒这边,立马就明白了过来,马上拨通了贾义房里的电话,要他通知其他人立刻准备下。

然后,我从包里拿出手枪,仔细查看了一下,打开保险,插在腰间,用t恤挡住,走出了大门。

在我走到张总门前,准备敲门的时候,我看见贾义、周波他们四人的房间全都不约而同的打了开来,每个人都探出脑袋看着我,严肃而紧张。

我朝他们点了点头,咚咚咚敲响了房门。

张总,是我,胡钦。

房间里一阵脚步响起,张总打开了房门。

小胡,进来进来。

张总住的是一个套间,一进大门,就是客厅。

而客厅里头,正朝大门这边的茶几旁赫然坐着两个人。

两个从来没有见过的人。

左边的一个肥头大耳,满脸憨厚笑容,眼神中却有着几分精明之色,黑色真丝polo衫配西裤,一付成功商业人士模样,正对着我不断微笑点头。

右边一个人很高大,弯身坐在椅子里面都能看出的那种高大。一条腿很悠闲地叠放在另一条腿上,脚背凌空,不停轻微点动,膝盖处横搁着一个黑色小包。

左手不断翻转玩弄着放在身旁茶几上的一个手机,右手则轻轻搭在椅背上,手指显得非常修长,食中两指之间夹着一根刚点燃的香烟,烟雾正从指间袅袅升起。

张总在靠墙的一张沙发上坐了下来,伸手指点着两人给我介绍:

小胡,给你介绍下,这位是龙云龙老板,那位是我的老朋友,也姓胡,胡总。这位是胡钦,我的一个小老弟。

我想的不错。

龙哥到了!

不用张总介绍,光看坐在右边这人身上那股舍我其谁的霸道气派,和白净皮肤都挡不住的一丝匪气,我也猜了出来。

龙哥,久仰大名!胡总,你好,家门啊。呵呵。嘴里客气着的同时,我坐在了张总的旁边。

随着我的客套,那位胡总脸上礼貌而职业的笑容更甚,甚至微微抬起屁股,向下欠了欠腰。

而龙哥脸上却出现了一抹有些奇怪的笑容,眼睛微微一闭的同时,点了点头,慢慢说道:

胡钦,呵呵,胡钦,我晓得啊。前两天和你们市的关总一起吃饭,还听他提起过,而今是你们市的一条慠腿吧?老金都吃了你的亏,出了名不依套路出牌的就是你吧?哈哈哈哈,你好你好。

我的心中暗暗一惊,龙哥居然知道我是谁。

我不是一个自大狂,我对自己有着充分的认识。

对于龙云这种级别的人物而言,我这样的小角色,是完全没有资格入他法眼的。

可如今,他却这般清楚我的底细。

不论有意还是无意,这个人都要比我想象的更不简单。

这不是个好兆头。

客套过后,首先开腔的居然是龙云:

张总,这么回事,除了小胡,我们都是几十岁的老家伙哒,也不说那些云里雾里,扯乱弹的话。我就直说,今天,我来。是想和张总商量下机械厂的事。

说到这里,龙云的语气轻轻一顿,我望了一眼张总,他的面上一脸讳莫如深的样子,没有任何表情。

哦,张总,我是真的诚心来请你帮忙,你看老胡。龙云接着说的同时,指了指身边的胡总。

胡总脸上立马笑成了一朵花,再次微微抬起屁股,分别看向我们三人,殷情地频频点头。

我龙云和你没有打过交道,但是老胡和你是做了好多年生意的老朋友啦。我是到处找人,联系上老胡,这才和张总你扯上这么一层关系。呵呵,没得别的意思,就是希望老胡可以帮忙出面拉下关系,张总能不看僧面看佛面,给老胡,也给我一个面子。

张总先是亲热地对着老胡一笑,然后才转向龙云客气说道:

呵呵,是啊,我和胡老革命九六年就认得,也是好些年的老感情哒。龙老板,我们以前交道打得少,你的名字却是如雷贯耳,早就想亲近一下,却又没机会。今天难得贵人上门,龙老板有什么事,只要我张万平帮得上忙,你尽管说。今后,看得起,我们就是朋友。呵呵呵。

那好,张总,也就是前天给你打电话的那个事。你也晓得,葛总和我是这么多年的朋友,我欠他一些大人情。我们这些跑社会的流子不比你们这些当老板的,都是身娇肉贵,有财有势。我们只有一条烂命,唯一看重的就是义气两个字。他求到我,我也不好不答应。张总你这边呢,我也不想得罪。张总背后头是哪个,我也清白的很,得罪不起。所以这次喊老胡过来,就是看张总这边能不能有个转圜的余地,也好让我还了葛总这个情,了了一桩心愿。希望张总成人之美,我龙云感谢不尽。哈哈哈,张总怎么看?

龙云话说完之后,整个人突然变得一动不动,原本一直在轻微抖动的脚尖,也停了下来。身体少许前倾,双眼死死盯着张总,好像不愿意放过张总脸上的任何一个表情。

可是很久很久,张总脸上却都没有丝毫的变化,也没有说话,双眼望着前方某一个点,让人看不穿他脑中到底想的是什么。

一旁胖胖的胡总脸上表情开始紧张起来,阳光透过他背后的窗子射下,隐隐可见,宽广的额头上点点汗珠。

足足一两分钟之后,两声咳嗽打断了房内的寂静,张总清了下嗓子,终于说话了:

龙老板,你的面子,我是一定要给你的。不过,怎么说呢?你也晓得,机械厂这个事,不是笔小生意。大生意就有大老板,我也给你说句老实话,我这个人只是被人摆在台面上头,说得起话的不是只有我一个,做得了主的也不是只有我一个。龙老板在江湖上打滚也不是一年两年,这么大的名声应该明白。这个社会啊,有些事就是认不得真,太认真了吃亏的是个人,对不对?

张总说到这里也停了一停,收回一直前视的目光,看向了龙云。

我不明白张总具体要说的是什么,我想龙云和胡总也没有明白,因为我看见他们两人在张总的注视下,也不由自主在点头附和。

看到龙云点了头之后,张总脸上显出了一丝笑意,继续说道:

你看啊,葛总这个人就是办事太认真。对不对,钱哪里都有赚嘛?现在中国没什么别的,就是机会多。是不是?这么认真,一定要搞个输赢,这样不对,也不好嘛!别个碗里的饭抢得好就好,抢得不好,万一抢出一只老虎来,哪个都搞不定啊。吃亏的还是个人。龙老板,我也是真心想和你交个朋友。这件事,认真过头,搞出事了,你我摆不平,老葛也摆不平。

张总说到最后三个字的时候,脑袋一直在轻微点着,显得非常诚恳,非常肯定。

显然,龙云在听了张总的话之后,也陷入了一阵沉默思考当中。

过了好半晌,他这才抬起头,说出了一段应该是经过了仔细权衡的话语:

张总果然是北大出身的文化人啊,金玉良言。呵呵,我这个人呢,年纪和你差不大,想法和你就真不同。你在北大读书的时候,我在坐牢。哈哈,不是好多人说,坐牢其实也是读大学吗。在牢里,我也学到一个东西,受人之情不可负,受人之托不敢忘。别个认真不认真,我不晓得,我只晓得,只要是我龙云答应的事,我就一定要办好。没得办法,张总你也不用拿之前讲的那些话吓我,那太看不起我龙云。这碗饭别个敢抢,自然就不怕吃不到肚子里头。

随着龙云的说话,他的脸色也变得越来越严肃,原本掩藏在眉宇间的狠气也逐渐显露了出来。

直到话说完之后,龙云脸色才再次变得缓和,话锋也转变了过来,继续说道:

张总,这件事呢,你我就不用考虑其它人那么多。而今我只想要你给我个面子。我这个人做事,从来就是恩怨分明,你这个情,我龙云记得。今后,在这个地方的一亩三分地,只要你张总用得上我,我就算是拿命,也要还你的情!用你张总刚刚说的一句话,哪里都有钱赚嘛,是不是?老胡,你说是不是?

老张,龙老板你可能不晓得,在我们这里,出了名的这个!

胡总听到龙云叫他的名字,明显身体一抖,佝偻的腰挺了起来,伸出一根大拇指,向下憋着嘴,脑袋点的像是装了个电动马达:

说一不二,义薄云天啊。

张总微笑附和着轻轻点了下头,接口说道:

龙总,这个样子好不好?我们不说多哒,出来辛辛苦苦,都是为个什么?养家糊口,平平安安,舒舒服服,对不对?不管葛总那边给你好多,我翻倍,不用你做任何事,只要你莫插手,白拿!

那一刻,龙云的眼睛突然放亮,几秒过后,他大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张总,你把我龙云当个什么啊?街上的小痞子啊?哈哈哈哈,我告诉你,这座城市里,我龙云两个字不说金字招牌,也是有名有号。拿钱就风吹两边倒?你说我还有没得今天?过了今天,我又还要不要明天?张总,别的都不用说了,一句话,这个面子你把?还是不把?

老张,龙老板,这样,我插一句话。都是朋友,没得必要搞得这么那个。老张,你看和你的朋友商量下要不要得?没得必要,钱这个东西生不带去,死不带来。没得必要,呵呵。

胡总更加紧张了,额头上的汗珠很明显可以看见密密一层,脸色十分尴尬地笑着,话说都最后,自己都觉得有些说不下去,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小。

如果此刻我是张总,被龙云的话逼到这个份上,我想我应该忍不住有火了。

可身边张总却好像丝毫都不在意,依旧十分淡然的面带微笑,等着胡总说完之后,他才说道:

龙老板,你们跑江湖看重的一个义,我们做生意看重的一个利。我天南海北跑了这么多年,这种事也不是第一次遇到。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利就是我安身立命的根本。你刚讲你不放手,那你觉得我会不会放手?呵呵,龙老板,不是我不想交你这个朋友,不想把这个面子。在商言商,没得法啊!

龙总的脸色完全沉了下来,一言不发,像是在思考着什么,最后他说道:

那好,张总,我听说你八十年代,在北大犯了政治错误,也坐了四五年牢是吧。坐牢不好过啊,我晓得。热天里喂蚊子,冷天里会冻死。张总,你也不得忘记吧?你刚刚告诉我社会上的事认不得真,我也帮你说个道理。人一世啊,也错不得多。头一回,错哒,坐牢;第二回再错,就不晓得怎么样哒?要不,你再考虑下,我先走,等你晚上答复,好吧?

龙云说完,站起身来,顺手拿起了茶几上的手机与车钥匙。

我与张总,老胡等人也一起站了起来:

龙老板,答复就不用哒,这个事,我也没得法。还是那句话,在商就只有言商。要不,中午留下来一起吃个饭?

呵呵。

龙云没有再搭腔,从鼻子里面冒出了几声干笑,居然还很有风度的走过来,与张总握了下手。

我快步上前,将门拉了开来。

胡总还在客厅和张总说着客套话,龙云已经昂首走到了门边。

擦肩而过时,我微微一点头:

龙老板,好走!

龙云突然停下了脚步,看了看我,颇有深意也很骄傲的一笑之后,说:

你在xx市是出了名的搞事不依套路,我在这里是出了名的为人霸蛮。呵呵呵,小胡,这后头只怕就是我们两个好生玩一场哒!

他伸出右手,我也握了过去。

呵呵,龙老板,你开我的玩笑。

我从来不开玩笑,朋友。

手中传来了颇有力度的一握之后,龙云扬长而去。

我和张总都知道龙云要动手了,所以我们也制定了计划。

前文说过,我们住的这家宾馆前身是省委某招待所,现在虽然已经改为私营。但是在那块牌子之下,多年积攒起来的气派仍在,人们的惯性思维尚存。

往这家宾馆的大多是地方各级政府部门来省会的办事人员与商贾巨富。

所以,我们的计划就是张总周末这两天哪里都不去,每天就呆在宾馆里面,我们五个人随时都拿枪守候着。

龙云既然知道我是一个不按套路出牌的人,那么他也一定清楚我是不是有开枪的胆子。

为了钱在这样的地方枪战,事情闹大了,只怕大家都是有命赚没命花。

家大业大的他,敢吗?值吗?

依我当时的想法来看,对于保护一个人来说,这样的防守计划基本可以说是天衣无缝了。

只不过,一个细小而致命的疏忽,以及对于龙云霸蛮性格的低估,却将貌似胜券在握的局面彻底扭转了过来。

也让三十几个小时之后的我,唯有用命来拼。

张总出事,是我绝对绝对不曾想到的。

因为,他就是在这个万无一失的城堡中,奇迹般凭空消失了。

当天晚上,心中有事的我也睡不安稳,早上七点多一点,我就爬起床,然后打电话给周波,要他下楼去买早饭。

周波起来收拾完毕之后,就去敲了张总的门,想问张总早上要吃什么,结果没人回应。

于是他又去敲了张总司机的门,并且提起了张总不在的事。

司机说张总应该是按照多年的惯例跑步去了;要不就是昨晚在房间里做了某些费精力的活动,还没起床。

而且司机还专门交代了周波,要他现在最好别打扰张总,等下张总起来了,要吃的话,再去卖就是。

经过贴身司机这么一说,周波也就彻底打消了心底的一丝疑虑。

大概半个小时之后,周波买完早饭上来,和我一起吃早点的时候,才把这件事说了出来。

张总居然从来都没有给我说过他每天早上要跑步,我的心底有些发慌。为了谨慎起见,我边吃边让周波把司机给我叫了过来。

片刻之后,司机端着碗粉走进了我的房间。

我问司机,张总是不是每天跑步?会不会跑出宾馆?

司机说是,张总从读大学开始就坚持跑步,十多年了。这家宾馆也不像普通的宾馆只有一栋楼,这家宾馆是个很大的院子,绿树成荫,有专门的跑步道。

眼下这个时机,张总绝不会那么笨,应该只会在宾馆里面跑跑而已,不会出问题。

听他这么一说,我的心这才算是放了下来。

最后,我鬼使神差之下,没话找话的又多问了一句:

老木,张总一般跑多长时间啊?

最多个把小时吧,以前跑得久,每天都围着我们市的沿江大道跑个来回,现在年纪大了,跑得少了。

哦。

我低下头去正准备吃下一口面,却突然意识到了一个极不对头的小细节。

心脏瞬间就狂跳了起来,我飞快追问司机道:

张总一般什么时候去跑步啊?

有时候六点不到,有时候七点不到。说不好!

我马上跑到床边看了下手表。

八点一十七分!

我一下子就跳了起来:

操他妈!快点,跟老子来!

拿起床上的小包,在周波和司机的面面相觑之下,我一步踏在床上就冲向了门边。

贾义!简杰!小黑!

身后响起了周波的大声叫喊与七零八落的繁杂之声。

找遍了宾馆的所有角角落落,也问了宾馆前台,前台说已经交班,又帮我们联系了之前值班的人,证实,六点过几分的时候,看到张总穿着短裤t恤跑出了大厅。

调查过程中,怕与张总错失,我不断给张总的房间和手机打着电话,都是通话状态,却始终没有人听。

快到九点的时候,我终于彻底放弃了继续追查。

因为,我完全可以肯定,不用再查了。

龙哥已经动手,张总已经出事!

司机跟了张总七八年,偌大年纪的一个壮实中年人,在又惊又怕,六神无主之下,居然嚎啕大哭了起来。

一边哭,嘴里一边喃喃念道:

这下完了,老子要怎么交差,老子怎么交差啊,这下完了,完了啊

一股憋得我胸口发疼的怒气横亘在心中,我恨张总怎么不给我说一声他每天要跑步,我也恨司机怎么不给我说。

但这不是骂人的时候,我吩咐司机先回房间等待消息,剩下的事情由我来处理。

司机带着恳求的眼神,不断用询问的语气向我说着要通知张总的家里人,要家里人想办法联系庞先生,联系场面上的某个朋友。

我知道,此时此刻,司机已经乱了方寸,他需要一个可以做主的人。

我只好给他说,他去想他的办法,也许有用。

其实,我的心底很明白,这一定没用。

江湖的事素来只有江湖才能了。

在我的劝慰之下,司机带着些许的安心走出了房门。

随后,我也让贾义他们所有人都回到各自房间,等我通知。

现在,我需要绝对的安静,可以让我平静下混乱繁杂的大脑,滤清一切条理,好好思考接下来应该何去何从。

通过张总和龙云的谈话,我知道葛总那边根本就不把庞先生放在眼里。

而张总和廖光惠也先后给我说过,这件事,庞先生并不好直接插手,这里面的牵涉太大,利益太多,一个不小心,就捅破天,全玩完。

这件事,场面上的办不了,廖光惠又已经明确表态不愿出面,那么现在我是真正的孤军奋战,一切都只能靠自己。

在出发之前,对于今天这种最坏的状况,我就已经作出过预估,思考该如何应付的对策之时,我还想到了一个故事。

一个同样得益于刘老头小人书摊上看来的故事。

这个故事的名字叫做围魏救赵。

原本,我认为这个对策实在是太过冒险,只要一个不小心,出了丝毫纰漏,就可以让我彻底消失在这个世界,还不会引起一丝波澜。

但是现在局面陡然恶化至此,迫于无奈之下,百害相权取其轻,也只有用它了。

只是,在用之前,我还需要给打个电话,让我心死,也让我心定的电话。

我拿出手机,犹豫了片刻,一狠心,拨通了那个牢记在心的号码。

喂,廖哥。是我。

哦,小钦,还好吧?和张总在一起?

廖哥,张总出事哒。一个多小时之前,被龙云抓了!

这句话一说出口,廖光惠那边足足有分把钟没有开口回答,甚至连呼吸都好像听不见。

我也屏住了气息,不敢发出一点响动。

终于,不知过了多久之后,耳边再次传来了廖光惠的声音:

前天交代你来,只有昨天一天,今天就出了事。胡钦,事是你做的,你觉得要怎么办呢?

廖光惠从来没有叫过我胡钦,我也从来没有在他的嘴里听到过那么冷漠到不参杂任何感情成分在内的语言。

我不蠢,我能听出他的意思。只是,我还要确定一个问题:

廖哥,我明白!我只想问下,龙云不怕庞先生,我这边办事的话,用不用担心谈先生?会不会给你造成麻烦?

廖光惠显然也听出了我的意思,因为,他并没有为我这句听上去有些愚蠢的问题而生气。

再次传来的话语中少了片刻前的那一份冰冷,语气变得稍微缓和,却依然严酷,貌似有些答非所问地说道:

平安是福,张总平安就是福。

够了!

话说到这里已经足够了。

在挂上电话之前,我说出了最后一句:

我明白哒,廖哥!你放心,要不我和张总一起回来,要不就麻烦你帮我把小二爷他们安排好,他帮得到你!

我从来没有杀过人,很多有头有脸的黑道大哥,在漫长的江湖生涯中,都有可能曾经杀过人。

但是我没有。

不是不敢,而是不愿、不能。

我一直在避免着让自己的手上沾到人命,我不愿意多年以后的黑夜,一个人睡觉的时候,突然在噩梦中醒来,在黑暗的房间里面恐惧万分;我也不能看着一条鲜活的生命就这样在我自己的手上消失。

唯一的可能,唯一让我杀人的可能。

就是当我的人生受到直接危害的时刻。

现在,就是这样的时刻。

不把张总平安救出,我就完了!

我完了,我的兄弟,我的家人,也就都完了。

我要杀人吗?我会杀人吗?

当鲜红滑腻的血液流满了我的双手,流入了我的灵魂,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当死后堕入了阿鼻地狱,受尽烈焰灸烤,刀剑刺身,永不翻身,那又是一种什么样的痛苦。

我猛地甩了下头,这些不由得我想了。

前也是死,后也是死。

风雨如晦,也只能他妈的听天由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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