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二十七日,西川监军王践言从成都回到长安,早朝面圣后,又入延英殿召对。
王践言汇报了一番西川军防,自然无可避免又谈及去年维州之事,同在御前召对的牛僧孺立刻脸色微变,李昂瞥了他一眼,径自问王践言:“关于维州之事,边境各方是何反应?朕远在长安,无从详知,爱卿身为监军,但说无妨。”
王践言拱手一拜,沉声道:“陛下去年遣返归降义军,维州副使悉怛谋等三百余人在边境被杀,敌军手段之残酷,可谓惨绝人寰。此后敌军气焰高涨,原先有意归降的州镇将领,纷纷反悔退缩。大唐物华天宝、人杰地灵,本是民心所向,若以维州一城,开弃暗投明之风,使得天下归心,何愁不得太平?所以臣以为,陛下当初的决定,实在不是明智之举。”
李昂闻言默然不语,脸上却已流露出愧悔之色,坐在下首的牛僧孺见状,不悦地反驳:“王监军此言,怕是有些想当然了。治大国如驶巨船于险海,需权衡各方利弊,才能保得万年不覆。若仅靠几名将领投诚,就能换来天下太平,岂不是将朝政视如儿戏?”
牛僧孺一番陈词说罢,李昂却是面色微冷,问道:“若以爱卿之言,天下何时才能有太平之日?卿等身为社稷重臣,到底有没有着力于此?”
听到李昂的质问,牛僧孺心中一沉,缓缓回道:“陛下,有道是圣人无相,臣以为,太平亦无象。如今四夷不至交侵,百姓不至流散,国家虽然不是大治之世,也称得上是‘小康’景象。陛下如果还要求更辉煌的太平盛世,恐怕不是臣等力所能及。”
李昂听了这一席苟且偷安的推诿,唯有冷笑:“爱卿倒是知足常乐。”
四周立刻响起几声轻轻的嗤笑,牛僧孺低头不语,任由李昂嘲讽。
李昂此刻失望至极,懒得再理会他,话锋一转,道:“国舅如今伤势已痊愈,朕有意封他做太子洗马,卿等意下如何?”
太子洗马虽品阶不高,却是辅佐太子的官,圣上这是明显在扶植外家了。眼下牛僧孺刚触怒天子,众臣谁敢再碰逆鳞,纷纷附和:“陛下圣明。”
李昂遂了一桩心愿,面色总算渐渐缓和,颔首道:“卿等既然没有异议,便命中书舍人制诰吧。”
随即他将目光转向王践言,再传口谕:“如王爱卿所奏,西川节度使李德裕恪尽职守、劳苦功高,朕命翰林学士制诰,以荆南节度使段文昌为西川节度使,调李德裕即日回京。”
此言一出,殿中所有人的眼睛都偷偷瞄向牛僧孺,目光微妙。
宿敌回京,这意味着朝中局势将发生扭转,牛僧孺的脸色已是难堪到极点,然而他刚刚才说了消极言论,此时改口争权,又要成为他人笑柄。
牛僧孺既不言,他人更不语,此事便就此议定。李昂又道:“卿等若无它事,便可退下,但请王监军留步。”
待到众人告退,李昂才对王践言道:“朕这里有一桩奇事,要说给爱卿听一听。”说罢,便将晁灵云的事对王践言说了一遍。
身为监军,王践言去年就在成都见过晁灵云,并且印象深刻。此刻他意外听到李昂提起她,心中暗暗震惊,斟酌了片刻,才不动声色地回答:“臣记得悉怛谋手下,确实有这么一位人物,没想到她竟然能够幸免于难,真是奇了。”
“就是因为她旧事重提,朕才下定决心,要将德裕调回京城。”李昂愧疚地叹了一口气,“僧孺失策,让朕犯下了不可挽回的错误。”
“恕臣直言,僧孺不是失策,而是蓄意破坏德裕在西川的功绩,”王践言一针见血,激愤道,“僧孺与德裕素日有间隙,陛下难道不知?陛下若是知道这一点,当初又为何采纳僧孺之策?”
李昂脸色灰败,沉默了许久,蓦然道:“因为恐惧。他说吐蕃一旦被触怒,大军集结于蔚茹川,从平凉阪南下攻入大唐,不出三日,前锋就能攻到咸阳桥。到时兵临城下,朕可以依仗谁呢?神策军?如今的神策军,还是当年护国救驾的神策军吗?”
“陛下……”王践言无言以对,只能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是臣等无能,才能让危言耸听。陛下从大局出发,丢卒保车,只需一纸诏书;而臣在成都,却是亲身做了一次背信弃义的小人。当时遣返义军的惨况,臣耳闻目睹,一年来始终心神不宁,夜不能寐。是以这次回京,臣有意为悉怛谋等人办一次法事,超度冤魂往生极乐,还望陛下恩准。”
李昂无奈地点了点头:“此举虽于事无补,总是尽了生者的一点心意。既然如此,朕便赐钱一千缗,以充法事之用。”
“谢陛下洪恩。”
朝中有变,牛僧孺的党羽自然闻风而动。这日牛僧孺回府后,不但杨嗣复、杨虞卿等人逐一到访,齐聚府中密谈,连一向不爱露面的宰相李宗闵都到了。
牛僧孺在自己人面前终于不再掩饰,气急败坏,对着李宗闵唉声叹气地抱怨:“圣上如此好高骛远、求全责备,等那个好大喜功的李德裕一回来,我等迟早要被挤出长安。”
李宗闵担忧道:“也不知李德裕此次还朝,会得个什么官,圣上如今对他敬重有加,只怕他就要拜相了。”
“这已经没什么悬念了,与其等到那一天,我打算主动上表,辞去相位,免得自取其辱。”牛僧孺愤然道,“想不到维州之事已过了一年,还能为他沽名钓誉。”
这时坐在一旁的杨虞卿忽然开口:“相公可知,圣上今日重提此事,并非偶然?”
牛僧孺脸色一变,狐疑地问:“莫非你还知道些什么?”
“今日王践言还朝,大家议论纷纷,我偶然间听到蕃书译语吹嘘,九月时,他曾经在圣上那里见到了悉怛谋的弯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