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暴饮暴食的晁灵云回到家,果然一进门就嚷嚷着肚子疼。
绛真顿时满脸紧张,晁灵云怕她担心,赶紧解释:“我没事,就是有点积食,先前在东市的时候吃多了。”
绛真松了口气,瞪她一眼:“你啊,真是没心没肺。”
晁灵云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摸着肚皮笑道:“没心没肺,才有肚子装美味啊。”
“你消停些吧,别仗着年纪小,把肠胃给折腾坏了。”绛真苦口婆心地劝了两句,又吩咐,“今晚你就别见客了,先禁一天酒,就你那喝法,连我看了都害怕。”
“阿姊别担心,我一向是铁打的脾胃,”晁灵云满不在乎地笑道,“我先去厨房讨点醋喝,消消食。”
厨房里,厨娘将新雪似的细盐倒进罐子,在昏暗的光线里展开包盐的字纸,两眼对着纸上的曲谱,陷入沉思。
晁灵云跨过厨房的门槛时,恰好瞧见这一幕,却没有在意,只顾捂着肚子问:“大娘,我有点积食,醋瓶在哪儿?快递给我喝两口。”
“空口喝醋怎使得?我这里有开胃的酸浆,娘子稍等。”厨娘回过神,在去取酸浆前,将手中的字纸递给晁灵云,“娘子先看看这个。”
晁灵云接过字纸看了一眼,纳闷地说:“这是曲谱嘛,怎么会拿这个包盐?”
“用废弃的字纸包盐,倒是常有的事。”厨娘倒好了一碗酸浆,递给晁灵云,意味深长地笑道,“然而这张字纸却大有古怪,假若老身没看错,这纸上的曲谱可不简单,应是一支前所未有的新曲。”
“前所未有的新曲?”晁灵云惊讶极了,连忙又去看那曲谱,猛一下却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想想又觉得不对劲,狐疑地盯着厨娘问,“大娘,你敢说出‘前所未有’这四个字,难道……你能识遍这天下所有的曲子吗?”
“老身年轻的时候,吃的也是娘子现在这行饭,”厨娘掠了一下自己花白的鬓发,带着几许对往昔岁月的羞赧,淡然道,“这天下的曲子,只要是曾在长安平康坊演奏过的,老身都能记得。”
这天下的曲子,又有几只不曾在平康坊演奏过呢?晁灵云顿时浑身来了劲,几大口将酸汤灌下肚,一抹嘴,拉着厨娘就走:“大娘,我们先去找阿姊!”
晁灵云带着厨娘找到绛真,兴奋地说完来龙去脉,将曲谱交给她:“阿姊,你说这事稀奇不稀奇?”
绛真接过字纸,反复看了一会儿,忽然在纸的背面发现了一行淡淡的小字,已经被盐粒磨花:“寂寞翻新曲,曲成无人听。狸奴不解语,唯寄红尘里。看来这曲谱是被人故意弄丢的。”
“真的?原来这曲子真是老天送我们的?”晁灵云遐想万千,好奇道,“也不知道这曲子好听不好听,不如先弹出来听一听?”
绛真便将目光转向厨娘,有心试探她:“大娘,如果你真像灵云说的那样精通音律,这曲子不如就由你来弹吧。”
“是。”厨娘俯首一拜,指了一下墙上,“还请娘子借阮咸一用。”
绛真点点头,亲自从墙上摘下阮咸,交给厨娘。
厨娘将阮咸抱在怀里,手指按着弦来回摩挲,忽然叹了口气,随即指尖一拨,竟不去看那曲谱,自顾自地弹了起来。
屋中其他人都暗暗吃了一惊,两眼忍不住瞄着那曲谱核对,竟寻不出一个错来,不由心想:当年名满天下的记曲娘子,若与眼前人相比,恐怕也不过如此。
因为纸张尺寸有限,这只曲子并不长,然而曲调却是百转千回、缠绵悱恻,如情人在耳畔喁喁私语,叫人听得痴迷不已。
一曲终了,厨娘放下阮咸,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叫二位娘子见笑了。”
“哪里,是大娘你过谦了。”绛真摇摇头,笑着感慨,“真没想到我这座不起眼的宅子,竟是个卧虎藏龙的宝地。”
晁灵云两手托腮,从那绕梁不绝的余音中回过神来,望着厨娘百思不得其解,皱着眉头问:“大娘,你有这样的本事,为什么还要做厨娘呢?”
“老了嘛。”厨娘无奈地一笑,仿佛理所当然地回答,“色艺色艺,再好的技艺,也只是容颜的陪衬。”
晁灵云听到这个答案,一想到厨娘如今孤苦无依,心里顿时纠结起来,忍不住问:“那大娘为什么……没嫁人呢?”
“怎么没嫁过呢?”厨娘轻声道,眼神淡然而温柔,因为追忆着自己的似水年华,不知不觉流露出几分如花少女的娇态,“不是老身自夸,我这一辈子,也是诗人笔下的好几首名篇了。可惜年少的时候,是活得像那诗中一般光鲜,到老来,也是诗中一样的晚景。”
晁灵云心下恻然,还想追问,却感觉到一旁的绛真忽然按住了自己的手,不由侧头望去,只见她盯着自己,微微蹙眉摇了一下头,便知道自己已经有些失态,这才噤声。
这世间最让人惋惜的一幕,便是美人迟暮,更何况是没有锦衣玉食、儿孙满堂的凄凉晚年。
今日见到厨娘的境遇,让晁灵云蓦然有种兔死狐悲的心酸,在替她惋惜伤感的同时,也如一记当头棒喝,将她从得过且过、自欺欺人的梦境里打醒。
然而她就算醒过来,除了对着一片未知的黑暗瑟瑟发抖,彷徨恐惧,也不知出路在何方。
晁灵云感觉到后背上森森发寒,急忙收敛心神,将目光重新转回曲谱上。经过教坊司半年来的教化,如今她已粗识音律,加上刚刚已听过厨娘的弹奏,此刻略加思索,便指着其中一段曲谱,问厨娘:“大娘既然精通音律,这一段,能否帮忙稍作修改?”
“这倒不难。”厨娘看了一下,回答,“只是老身能力有限,就算作了修改,怕是终归没有原作气韵圆融。娘子想这样做,是怕将来被曲子的主人发现,找上门追究吗?”
“那倒不是,”晁灵云笑笑,眼中目光闪动,缓缓道,“只是必须这样做,我们才有机会找到这支曲子真正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