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鬼姬屠完倚月峰又要了宫为玉半条命,抱着于燕风的尸体从青云山离开,整个鬼都疯疯癫癫,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疯癫的红衣鬼无处可去就随便选定了一处人迹罕至的鬼宅霸占,动用武力硬把这里原本的主人们全变作奴仆使唤。
附近的鬼修没有敢招惹这厮的,静女鬼姬当人时就威名远扬,做了鬼更是手段残忍到毫无底线,仿佛被条条框框限制的本性彻底暴露,失去忌惮后什么都不顾。
她是恶鬼中的恶鬼。
至于凌秀,那只是随便捡到的一条狗。
她生在三月末,死在三月末,瓢泼大雨洗不净衣服上染透的血色——有别人的,也有她自己的,混着泪把头发拧巴成一坨又一坨,连往常在隔壁城里讨饭的乞丐都比这女鬼看着体面许多。
汛期未至,天上的雷却轰隆隆地响,没有道友在此渡劫,只有一个将要灰飞烟灭的恶鬼四处游走。
凌秀奔跑在荒山急雨之中,想着就算是遭天谴也别再给他人添堵,慌乱之中正巧撞到了化为人形持伞缓缓归的静女姬。
一撞之下,鬼姬刚买的点心落了满地,黄油纸包着的漂亮糕点被磅礴的雨水打进黄泥里,变得脏污不堪。
霞姿月貌的女人微微撇起眉头,“你弄洒了,你得赔。”
她说话的语速很慢,字与字之间的停顿也特别奇怪,发出的音调别有一番诡异的韵律。
凌秀没空与人纠缠,只看了一眼就要转身离开。
跑,跑到最僻远的地方去赎罪。
既然大仇得报,如今孑然一身也没有苟存于世的必要。
女人不肯罢休,身形一晃就再次堵在她面前,“你得赔。”
暴烈的凄风苦雨噼啪乱弹,**难躲,天罚难逃,凌秀怒声吼道:“让开。”
会死的,快让开。
撑伞的女人固执地重复了第三遍,“我说,你得赔。”
明明是很轻柔的声音,却在雷雨交加的巨响中如同掉落于静室的针,清晰得掷地可闻。
凌秀焦急地喊:“你快让开!天谴要来了!”
走到这一步,凌秀没有后悔过,但同时良心未泯,她已经造下诸多杀孽,何必还要牵连无辜。
到空无一物的地方去,天劫要灭也只灭她一个。
“是么……”女人在昏暗的光线下微抬起头,“有点意思。”
避水的白色伞面上突然出现一小块红斑,如同拥有生命似的极快扩散,没过多久就将整把罗伞全部染红,静女姬竟是立地化出鬼相,朱颜艳绝,银发妖异,脸上的神色却格外阴郁。
天谴啊,想要。
她直接上前抓住破破烂烂的女鬼,低声说:“那就用它来赔。”
此劫归我。
黑云之中惊雷霹雳,紫电霸烈,是天道最为严厉残酷的惩戒。
天道,万法初始,太上独尊,规则之中,凡忤逆者皆死无葬身之地。
它说正邪有别便是正邪有别,它说阴鬼不容于世,鬼就合该灭绝。
就因为它是一切的根源,所有东西自此而生……
真的是它吗?
开天辟地的明明是阴阳两极,诸神之乱后才有了道法三千,道魔相争中天道失主,没有司鸿它又算个什么东西。
众生平等,道亦平等。它厌弃魔道,魔道也成了如今气候,它憎恶鬼道,凭什么这世上的鬼修便只能如待宰的牛羊般随其心意消失。
若非歧瞳早已神寂,这方天地怎会沦落到变成司鸿的一言堂。
杀鸡焉用宰牛刀,从前钟离一直想不通阳极为何会因为消融万魔这种事情甘心去当阵眼自杀,等到舍身入了鬼道才生出几分猜测。
他造得此间天地,亦毁得此间天地,极端的力量意味着永不受限的权力,若是放任天道一直独大下去,到最后会变成什么样也未可知。
道魔相争,是天地新生的机遇。
这不是迫于情势的无奈之举,而是自愿选择的抽身而去。
他死了,世界就活了,百家各显,道不唯一,如同没有秩序的大荒一样,且争,且抢,且在这纷繁世间杀出一条活命的路。
那独居至高天的尊神才是三界之内最大的叛逆。
既然如此,她们这些下面的小鱼小虾为什么不跟着走两步,去赌一个未来。
钟离揽着怀中脏兮兮的女鬼,在澎湃的天谴之中以身替劫,将她妥帖护住。
万丈劫云乌沉沉,迅疾的电光铺天盖地裂空而来,与那小小的红色身影形成巨大反差。
雷霆震怒不可动,地崩山摧意更坚。
霹雳极白之中,她踏在生死两端,临渊而站又泰然自若。
我不求道主。
我就是道主。
及至云销雨霁,凌秀也没感觉到一丝痛楚。
予她劫后余生的的红衣鬼女轻轻眨眼,道一声:“不过如此。”
便收起伞孑然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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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凌秀找了好久才找到鬼姬的住所,她蹲到宅院门口,衣衫褴褛得仿佛一条丧家之犬。
鬼姬打开门,垂头冷冷地盯着她。
凌秀嗫嚅着喊:“小姐……”
仇怨已了。她本该死在天谴里,偏偏被鬼姬救下……如今实在不知还能去哪里。
所以只能来投奔恩人,当个看门狗都可以。
被那双满含祈求的眼睛紧张地盯着,钟离心想,多养条狗又不是养不起。
反正这世间的恶鬼在哪里都无法得到安宁,待在她手里,与游荡在其他地方也没甚区别。
凌秀在这府中住久了才晓得那日鬼姬是出门给于燕风买点心去了,她徒弟生前喜好甜食,如今死了也被娇着惯着。
可是一具尸体哪里能够饮食。
她知道自己的主人很奇怪,情绪忽阴忽晴,府中谁的言行稍有出错立马就会被生吞活剥。
大家都说静女鬼姬脑子有病,发作起来谁都不认,连自己的同门都杀个干净。
但有时候凌秀觉得鬼姬很清醒,特别是在抱着于燕风的尸体之时,那双总是蒙着一层血雾的眼睛就变得澈亮又明净。
是群魔乱舞的鬼宅中仅有的柔情。
再后来鬼姬一时兴起,竟要与她那徒弟的尸体成婚。
大家都是鬼,结阴亲的不少,可与一个魂飞魄散的躯壳成婚又是另一种离奇的诡谈。
神魂都没了,守着个空壳有什么意思。
鬼姬偏要发这个疯,还非得拉着大家跟她一起疯。喜帖给附近的鬼邻居们发了个遍,谁敢不去,谁就准备好死无葬身之地。
迫于大鬼淫威,他们没得法只能陪着演好这出戏,浪费些时间哄得她高兴总好过得罪这疯子日后遭到清算处理。
婚礼的场面很是热闹,玉盘珍馐如流水,美人美景两相宜。唢呐声大鸣大放,奏起满场喧闹堂皇。
不仅府中的小鬼,连阴惨惨的纸人都穿上得体的衣裳招待宾客,完全是喜极又丧极的景象。
恶鬼结亲,红白双煞同至,与会的鬼祟都被那股邪气压制得不敢放肆。
别说宴饮同欢了,只求鬼姬发发善心,别从他们中间揪出一只拿去做宴就是积了大德。
谈起那位的手段,可真是令鬼瑟瑟。
钟离初来这里时,有原住的恶鬼不肯驯服,她便亲手将那原主锁起来,每一日撕下一缕魂魄,让它一点点地看着自己魂飞魄散。
这一过程中原主自然会讨饶,可是它发愿归服,钟离却不肯放过,只说,“我留你久一点,是为了让你痛苦久一些,你以为自己算什么东西需要本座来等你的诺?”
原主日日哀声哭求,直到最后,她也未曾回心转意。
一旦决定的事情,就没有商量的余地,静女鬼姬便是这样的铁石心肠。
再没谁胆敢挑衅。
让鬼谈之色变的鬼姬正在梳妆。
青黛扫柳眉,红脂点绛唇,金钗云髻,银锁玉项,国色天香何处觅,闺中自有富贵花。
华服美饰也压不过照世风华,待嫁的新娘从皮到骨都是绝色。
所有人都惧怕静女鬼姬的凶名恶名,却快忘了这也是位举世无双的美人。
她摸着脸问凌秀,“好看么?”
凌秀发自内心地说:“好看,主上是最好看的。”
最好看的……
那就好,他应是会喜欢。
灯月皆入水,光影如梦还。亭台冷树花千绽,醉里犹歌情丝转,怎言意阑珊。
院中良辰美景,宴上座无虚席。
新娘子不用坐花轿,自己就搀着郎君走到堂前,对满场的宾客视若无睹,仿佛他们跟纸扎人也没甚区别。
鬼姬慢慢地走,娉婷款款带着遮天蔽日的煞气而来,一步一鬼莲,一念一无间。
不敬天地,不信道魔,不尊人神。
祸盈恶秽无可解,她半只脚已踏入深渊。
“呜……呜呜……”
竟是有小鬼被她吓哭了。
赤艳的绣鞋顿住,新娘走到那被怨恨感染得控制不住情绪的小鬼面前短促地提醒:“笑。”
典礼上宾客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样子?是反对这桩婚事么?
小鬼笑不出来,眼泪流得更厉害。
钟离自己在红盖头后笑起来,清越的声音里带着愉悦与期待,是真心实意地在迎接这桩喜事。
堂前三拜礼,结发为夫妻。
她与爱徒的婚礼,怎能容得下这么不识相的宾客呢?
那哭得停不下来的女鬼刹时浑身燃烧,瞬间变成了一道人形火焰。她被什么力量钉死在原地连动都动不了,唯有绝望痛苦的嘶吼从火里传出。
新娘子说:“不会笑,就当个蜡烛吧,也算有点用处。”
奏乐的几只鬼在这惨状中哪敢含糊,分外耐力地吹拉弹唱,生怕哪个调儿偏了,那个挑剔的祖宗就换他们去当喜烛。
鬼姬继续扶着郎君往前走,满心满眼都只装得下于燕风一人。
这是她的意中人,如今勉强算作她的身边人。
欢庆的乐声与惨叫声混杂在一起,交织成这桩婚礼上新的曲目,做客的众鬼眼观鼻鼻观心皆是肃静。
仅有的声音就显得格外突兀。
司仪颤巍巍地拖长了调子开始吟祝词。
“一拜天地——”
新娘子却又对仪式流程不满意起来,“我不拜天地,也没有高堂,只拜我的夫君。”
司仪害怕极了,担心鬼姬下一秒就出手让他死个彻底,他哆哆嗦嗦地喊:“那……那……夫……夫妻对拜——”
钟离执着尸体的手弯腰,三拜之后小心翼翼地整理好夫君的衣裳。
“礼成……百年好合……”
来的路上麻烦得很,于燕风没法使力全靠钟离摆弄,回去的时候鬼姬却舍不得小徒弟再受颠簸。
于是她屈膝,让徒弟趴在自己背上,准备稳稳当当地走回房里。
新娘子背新郎,哪有这般道理。
在场没有鬼敢说,更没有鬼敢笑,他们只是老老实实地目送新人远去。
在这婚礼全程,钟离始终选择搀扶于燕风,而没有将他炼成可以控制的傀儡或是鸠占鹊巢直接分灵操纵身体。
那样会方便很多,但她不愿意那样做,因为那是对待器具的态度,不是对待夫君。
凌秀当时想,这只可怕的恶鬼哪怕面对一具空壳都仔细到了显得卑微的地步,定然是很爱很爱那个人。
这场离奇的婚礼就是最好的证明,再也没有比这更直接的生死相许。
可后来有一次鬼姬喝醉了告诉凌秀,她这辈子唯一恨过的就是于燕风。
此身超脱三界之外,唯独逃不脱一个情字束缚。
是切肤之爱,亦是彻骨之痛。
“鬼姬带着于公子入了洞房,从此无论去哪儿安家都会带着尸体,日夜相伴形如真夫妻。聚鬼盆建立起来她也将那位安置在自己住的内寝,不容别的鬼前往窥探分毫。”
凌秀说:“主上对于公子痴心一片,但也不能总是留在过去。她救了那么多人和鬼,唯独不肯救救自己。”
请你带她走出来,如果实在不行,那就请你留在怨恨的深渊里永远陪伴她。
凌秀从始至终都没有收起那把匕首。
陆生雪依旧装作没有察觉到对方的杀意,“我知道了。”
阿离会出来的,就算现在迷失于此,也总有一天会走出来的。但他会先一步将她拉出泥潭,让她少生几分难过。
我希望她日后想起我时,脸上带着笑,而不是微微撇起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