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瞬间钟离是想杀人的,但思及动手的是陆生雪,只好强行将生出的暴虐情绪硬压下去。
“阿离。”陆生雪捧起她的脸,“看着我。”
钟离依言这么做,眼神里还带着怒意。
陆生雪定定地望着那双愤懑而悲戚的眼睛,安慰道:“没关系的,我在这里。”
我就在这里,所以你不需要依靠一具尸体去缅怀谁。
钟离没有说话,双手死死地扯住对方的衣服。
用力抓紧了,就再也没人能将他夺走。
陆生雪轻轻啄吻小姑娘的眉心,动作体贴得好似怕将她碰碎。
即使是对待一只新生的幼兽也不必这么小心谨慎。
他供奉她,如同深秋枯叶托举晨间新凝的露,珍重到乃至惶恐。
爱由此生,惧由此生,恨……也由此生。
钟离看到了陆生雪一如既往的温柔,她合眸藏好所有情绪。
明月已入我怀,又何必苦苦执着于水中倒影,放过自己……应该放过自己。
那些无谓的情绪对谁都没有好处。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不行,我好恨。
陆仙君见她面目又变得狰狞起来,搂着钟离便朝红帐罗被中倒去。
这种动作意味着什么再明显不过了。
“别……”正在发散的狠戾情绪突然卡住,她惊慌地开始推拒,躺在床上无措又恐惧。
陆生雪制住这些微弱的挣扎,轻声问:“还记得灵犀微道的法诀么?”
“我不行……”
从前钟离吵着闹着要与陆生雪练这门双修法诀,陆仙君说什么都不肯,如今形势逆转,倒是她拒绝了。
灵犀微道,深入骨血,神魂交融,双方会以最亲密的姿态将一切坦诚。
若是共修此法,她所有的狼狈都会毫无保留地呈现。
陆生雪吻着她的唇角说,“是我,不要怕。”
钟离皱紧眉痛苦地摇头,“我真的不行……”
她沉入泥泞之中,表面上看起来人模狗样,皮肉下却全是溃烂流脓的伤口。
“鬼道而已,我也走过的,走得比你想的还要远。”
陆生雪的神识探入钟离的身体中,一寸一寸缓慢前行,同时也将对方的神识引入自己身体里。
他的声音带了几分恳求,“阿离,别拒绝我。”
你不可以拒绝我。
长离花神经质地咬住食指,她迟疑了很久,终究还是向他敞开身体。
这可真是作弊,钟离早就知道陆生雪是残魂,也知道了自己的真实身份,这种坦诚根本就是不对等交换。
但感情的事本就没有公平,谁先动了心,谁便从此丧权辱国一败涂地。
我将太阳献给你,我将月亮献给你,我杀死自己又为你从坟墓里爬起。
陆生雪看见了钟离皮肉下的千疮百孔,他一遍又一遍地在道侣耳边说:“我爱你。”
重复的次数多了,情话都像是诅咒。
.
鬼修大多惯于在夜间活动,白天就该闷头睡大觉,何必去受那烈日灼烤。
当然不爱睡觉也可以干点儿别的,反正作为鬼存在于世的每一天都是从天道手里抢来的,爱咋过咋过,享受到才是赚到。
钟离醒来时精神百倍,陆生雪已经为她调理过一遭,如今思绪倒是清明许多,头也没那么疼了。
思及此她暗暗心想,仙君确实对鬼道了解颇深。
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那些毛病有多难缠,受苦多年的病患还能不知道么,有人妙手回春延缓症状,倒是暂且救其狗命。
但是好心肠的陆大夫现在又跑到哪里去了?
.
陆大夫正在外面偷听。
黄昏色沉沉,红霞影绰绰,昼夜交替之间光线总会变得秾丽。
陆生雪也不是故意要听,只是出门转转时恰巧就撞到两只小鬼在角落里闲话,灵敏的听觉捕捉到内容跟他有关,便隐了身形看看他们在说什么。
一只面黄肌瘦唯独肚子鼓成球的小鬼道:“听说鬼姬今天早上将一个人族修士带进了解红楼。”
他说话间露出满嘴尖利的獠牙,涎水也随着动作从口中流淌。
是只饿鬼。
“鬼姬怎么突然想要尝鲜食活牲了?”旁边正在扒拉树皮的小鬼脖子上拴着条绳,长长的舌头耷拉到了胸口,观其形貌是典型的吊死鬼无疑。
饿鬼说:“那谁知道……怎么就晓得是活牲了呢?听说那小白脸还有几分姿色,万一是带回去侍寝的呢?”
吊死鬼闻言咧开嘴,“哈哈哈哈你昏头了吧,鬼姬最讨厌人族,再者就算侍寝又如何,睡过就不能开膛破肚了么?”
饿鬼拍拍圆滚滚肚皮,里面发出咕噜噜的鸣响,“就是稀奇,活人还入解红楼,嘻嘻……”
吊死鬼见他又饿了,提醒说:“对了。凌秀姑娘说晚上要分羹……不知是哪个倒霉蛋儿又冲撞了聚鬼盆,该不会是同那修士一伙的吧?”
听到能分羹,饿鬼眼睛一亮,“嘿嘿,管他呢,有得吃就行了。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该是咱们入了哪个泼皮的肚腹。”
吊死鬼笑骂道:“敢说鬼姬是泼皮,你倒是放心自己的皮。”
饿鬼奋力挥着自己细如竹竿的手大声嚷嚷:“少来曲解,谁说鬼姬了,我对鬼姬那可是一片忠心!”
一个阴沉沉的声音突然在他们身边响起,“有多忠心啊?”
两只鬼吓了一跳,连忙跪在地上磕头行大礼,“凌秀姑娘。”
此时的凌秀目露森寒,身上的恐怖威仪压得小鬼根本不敢造次,与在鬼姬面前的样子全然是两种姿态,“别有下次。”
两只鬼忙不迭地谢恩跑了,一只往东一只朝西,颇有几分大难临头各自飞的风采。
无意继续为难两只说闲话的鬼,凌秀却是朝着陆生雪藏身的方向走来,“陆公子,方才那些话您莫要往心里去,主上回来之后多的是眼睛盯着解红楼,底下那些风言风语,有的是无意,有的是别有用心。”
鬼物变脸大概都很快,她刚刚还凶狠地恐吓两只小鬼呢,转瞬间神情又平和下来。
凌秀早已从芳尾那里得知前情,因而对这位正值盛宠的公子很是客气。
陆生雪自然也发现了那些窥探,从他出门开始就紧盯着不放,直到这位姑娘现身后才四散了去,“我知道的……姑娘似乎与鬼姬走得很近。”
青衣女鬼回答得不卑不亢,“承蒙主上信重,实乃凌秀荣幸。”
是很信重,连芳尾都归她管。
陆生雪问:“姑娘陪着鬼姬多久了?”
凌秀说:“将近十六年。”
十六年……真是个恰到好处的数字,阿离十六年前离开青云山,也就是说她初入鬼道之时便遇到了凌秀。
陆生雪找到了突破口,“那姑娘应是清楚阿离结亲的事。”
凌秀听到这话,眼神变得古怪起来,“我知道。”
无视对方生起的戒备,陆生雪坦然道:“可否告知一二?”
无用的好奇心太重可不是什么好事,凌秀袖中的手握紧了淬毒的匕首,微微靠近几步,面上仍旧从容地问:“公子探听这个做什么?”
陆生雪毫无所觉,“于燕风误了阿离这么多年,我想将她从过去拉出来。”
凌秀仔细端详着他的表情,发现那修士提及鬼姬的时候无论语气还是神态都写满真挚与深情。
将鬼姬从过去拉出来……
这么多年只有陆生雪说出这句话,而什么都不放在心上的鬼姬又如此偏爱于他。
或许……或许有希望呢?
“好,我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