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天亮没多久,便有一大帮子人涌上门来挤满了庭院,吵吵嚷嚷地将栖竹卧兰的城主府活生生化为菜市场。
“大人!出事了!”
“大人!快出来啊!”
他们中忧愁者有之,惊惶者有之,满脸兴奋着瞧热闹的好事者亦有之,甚至还真有大娘挎着菜篮子挤在人堆里嚷嚷。
池薪肃昨夜没睡好,今晨于睡梦中被府中下人匆匆叫醒,听到外面喧哗声说又出了事赶紧穿好衣服连头都没梳就冲了出来。
“又怎么了?”
人群中有个年轻汉子,胆子大口齿也伶俐,主动出来作解说:“那恶鬼又出来害人了!”
原来等到太阳升起之后人们该出门的出门,该摆摊的摆摊,准备开始新一天的忙碌。谁料大街中央不知什么时候被谁扔了一堆破烂衣裳,有嫌它碍事的人主动上去清理,结果惊恐地发现那衣裳里面包裹着一张千疮百孔的真人皮!
大伙儿都吓坏了,现在衙门里还没有当差的人,只好直接跑到城主府邸上来禀报情况。
池薪肃听了简直一个头两个大,这鬼来无影去无踪的,昨夜请君入瓮不成,竟又有人糟害了!
“仙长。”他对着旁边的吕莫真叹出口无可奈何的气,“请随我去走一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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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生雪站在院子角落里,安静地侍弄停在他手背上的灵鸟,对那边的事情兴致缺缺,似乎一条人命并不能引起他的关注。
那只乖巧停歇在他手上的鸟儿通身雪白,尾羽绮丽飘逸,唯冠羽上有一抹红痕,身姿矜傲,不似凡物。
它突然偏了偏脑袋看向对面长廊拐角,那层罗青藤掩盖之下立着一位柔弱美丽的女子。
陆其疏作为一只灵鸟,眼睛实在是很好,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也能瞧见一双盈盈秋水眸。那女子身上有种极端鲜明的脆弱美感,仿佛一碰就碎的精致琉璃,偏偏生了双多情眼,看得木石也动心。
像是察觉到了这边的视线,女子转头望了过来,发现是只漂亮白鸟在盯着她,便露出个清浅的微笑。
明明矜持端庄却引人神魂摇荡。
陆生雪问衔月鸟,“怎么了?”
此处人多,陆其疏不便开口便传音道:“那是城主的妹妹还是女儿?”
陆生雪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只剩青萝蔓蔓,人却不见了踪影。
有趣,有趣。
衔月鸟扭头发现池薪肃那一帮子人正准备出门,对陆生雪说:“一起去看看热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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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张死人皮摊在地上,围观的人隔着老远指指点点全都不敢靠近,生怕沾了晦气今晚上就轮到他们被鬼敲门。
吕莫真带着宁新玦和尹还歌上前,用长剑挑开衣裳,以剑身托起那张皮,却听见有什么东西“咚”地一声砸在了地上。
他定睛一瞧,是颗刻着诡异阵法的鹅卵石。
“师父?”宁新玦出声道,“人皮底下怎么会有这玩意儿?”
这不是隐藏鬼气的东西么?
不必吕莫真解释,作为师兄的尹还歌便答了,“这张皮恐怕不是人用的。”
是画皮鬼?
画皮鬼把他的皮包块石头丢在路中间做什么?
“看来昨夜有只恶鬼被度化了。”吕莫真看着皮上坑坑洼洼的孔洞,心下了然是谁出手,学着池姓城主的样子皱眉叹气。
某些鬼嘴上说着不来,身体倒是很诚实嘛。
修道者有的立心于己,不理世事不沾尘俗,俯仰之间与天地同息。修真界的一些闲散人士私底下对于这种路数有个形容,叫做“一人飞升全门死绝”。乍一听挺吓人,仿佛这都是些丧心病狂的凶恶之徒,但其实是说这帮人往往一闭关修炼就是几百上千年的光景,出关之后早就换了人间,座下弟子死几个很正常,头顶师辈死几个也很正常。
求仙之途路漫漫,得证大道者又几人耳?他们亲缘情缘皆淡薄,不动心,不动意,寡得天长地久有理有据,真到飞升之时身边鲜少还有故旧。
而与之相对的另一派则发愿于苍生,追求济世之路,度化生灵万物,以道、情、理三者为法宝,奔走红尘俗世,成其所望方得圆满。是故度化之说出源于此道,不过针对的对象仅限于“生灵万物”。
把这个词与鬼修联系起来是一种礼貌性的衍生说法,部分正道中人总觉得打打杀杀有损他们悲天悯人的形象,除魔灭鬼收妖这些遣词用句威严有余而慈悲不足,故而用起“度化”一词,显得含蓄。
对鬼修的度化……大概全称是度得你阴魂融化吧。
可是能度化成这种极刑现场的,也是很少见的情形。这不光是杀,而是虐杀,素来为正道所不齿。
吕莫真曾见过钟离用这种法子杀人,那是个活人,他死后甚至遭到了更加恐怖的对待……
钟离在这座城里,她能分辨出人群里的恶鬼。若只是单纯觅食倒不必用这么残忍的手段折磨一只食物,昨夜肯定发生了什么特别的事,让她选择用这种带有惩戒意味的方法去杀死一个同类。
吕莫真心思转得很快,当即走到人群之前询问起来,“昨夜附近可有什么异动?”
看热闹的人面面相觑,七嘴八舌地炸开了锅。
“不知道啊!我们这段时间都是早早回家关死门窗,哪晓得什么异动。”
“没有吧?我家就在这附近,昨天夜里很安静,什么怪声儿也没有。”
“这衣服我见过!”说话的是个矮个子男人,脸上生着麻子,五官也不是太端正,“王二狗昨天白天穿的就是这件!”
吕莫真侧首问他:“王二狗是何人?”
见活神仙竟然真的跟自己搭话,麻子脸挠了挠头,嘴上有些结巴:“是……是个卖豆腐的,也……也住在这附近。”
吕莫真谦和道:“劳驾,可否引我们去他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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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边查案查得热火朝天,陆生雪带着衔月鸟站在小巷口并不靠近,见他们有转移阵地的架势,不喜人群嘈杂的陆仙长方才询问怀里的灵鸟是否要跟着去。
他们见面不到一日,相处却熟稔亲昵得很。
衔月鸟窝在他臂弯中兴致缺缺,她向来不喜欢这类抽丝剥茧按踪寻迹的活动,从零零散散的线索里拼凑出一个真相花费的时间都够她剿好几次魔窟了,“在场一共三十九个,六只是鬼,我刚刚在它们身上留了印记,一个都跑不了。”
她惯于一力降十会,再多机关算尽的聪明都抵不过来人不讲道理拳头还硬。
找到人群里潜伏的鬼,全杀光就是了。
陆生雪想了想,说:“你破解了那个阵法。”
不是询问,而是断定。
他并不能直接看出佩石之鬼的真身,要想判断是人是鬼还得通过别的方法。而怀中鸟只是远远扫了一眼就迅速分辨出哪些是人哪些是鬼,加之昨天晚上陆其疏聊过那个阵法,言辞之间已然有所心得。
衔月鸟并不瞒他,从一开始这鸟就表现得很真诚,未曾有什么藏头掩尾的意思,“也没有完全破解,就是发现了它运作的根本,取抱阴负阳,生化万物之道,据阴而纳阳,衍生息以隐鬼相。可惜这阵还太粗糙不能真的混淆生死,所以又添了迷阵加成,令修士辨不清人鬼。”
她抬起头跟陆生雪对视,像一个回答先生提问的学生,“对付这个阵法并不需要全解,只要破了其中的幻术迷阵就可以知道哪些是鬼。那迷阵化用的是《涑阴异术录》里的一个阵法,从五行相生相克解,属水生,故以土力破幻象。我把破解迷阵的阵法也刻在了石头上,顺便加了个追踪的功能,只要感应到那邪门玩意儿便会主动警示。”
吕莫真刚走完第一步,她就直接到达终点,只差掀敌人老巢了。
“小疏很厉害。”陆生雪用手把她托起来捧在面前,“所以小疏准备怎么做?”
若是平常,她自然是准备一杀了之屠个干净,魂消魄散就是最好的定分止争,可陆仙长估计不会喜欢这个答案。
陆其疏是懒,并不是傻。她当然知道修道者除祟都要探查背后真相,了解事情经过,再来考虑如何行事。但是知道了事件真相又能怎么样呢?难道情有可原就能放过作祟的恶鬼?传闻里倒是真有傻子放虎归山,结局往往都会付出极为惨烈的代价。
鬼话连篇不可信,就算是真的,谁又能保证一只已经犯下罪孽的恶鬼不再兴风作浪?
既然结局都是杀,晚杀不如早杀。
她不敢把这些荒唐话讲给身不染尘的陆仙长听,毕竟人家是正统的正道仙修,还恰好热爱济世救人,两两相对无话可说只好熟门熟路地往对方胸膛一扑,把脸一埋就耍起了赖,“小疏不做,小疏只看着。”
看看人间的修士如何对待这城中的怨鬼恶灵。
虽然答案早已固定。
陆生雪突然想起了什么,帮她调整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慢悠悠地道:“你先前说有小鬼夜里疾行冲撞恶鬼魂飞魄散了,那恶鬼是什么样子的?”
嘶……这个问题嘛……
陆其疏心里咯噔一下,暗道不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