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着咸腥味儿的海风吹拂在脸上的感受很不错。
钱惟昱前世的灵魂是一个向往大海的人,只不过去南唐之前,自己的肉体只有十一二岁,当年虽然也去过福建,跑过大琉球,但是因为身体幼小大部分时间只能在船舱里呆着吹不得海风。如今,十五岁的钱惟昱已经是筋骨强健、身材挺拔,自然不再忌惮这些风浪日晒了。
蒋衮的办事效果还是很高的,钱惟昱提出让他年前把占城稻弄回来,顺便捎他去大琉球和平湖看看,蒋衮马上就着手准备了。这不,11月12那天钱惟昱开口提出,16日的时候就已经在东海上漂着了。
他周围,是一支有43艘大海船的大商队,其中最小的,也是四百料的新式福船,大的则有两千料的大福船。原本这支船队里所有的船都属于蒋衮,不过今天它们已经分成了两股。其中40艘是蒋衮亲自带着跑去交趾国找占城稻的,另外3艘清一色的两千料大福船则是蒋衮送给钱惟昱“代步”的,送钱惟昱到大琉球视察一番之后,就会直接回杭州。
钱惟昱当然不是缺船——四年前他把新式海船技术拿给蒋衮合作的时候,蒋衮也为内牙水师低价承建了一些水师用的福船,如今分别掌握在苏州的水丘昭券和明州的顾承训手中。
只不过钱惟昱的“镇东军留后”和“东海道观察使”的官职要过了正月才算正式上任,如今毕竟还算是在杭州当寓公,既然是在王叔眼皮子底下,提前显摆自己对苏州、明州众将的影响力自然是不合适的。所以,他也就无所谓地接受了蒋衮这份不算个事儿的小礼物。
……
钱惟昱在甲板上转悠着,此时的海风渐渐止息下来,似乎是被正午的日头晒得一丝风都没有了。用了数日的船帆此前被风雨弄破了几片大洞,如果不及时修理很容易被风把洞进一步扯大,所以船长也就借着风止的当口停船下帆,着人修补。
钱惟昱手搭凉棚,半抬着头,好奇地观摩着几个水手爬上桅杆调度帆蓬,试图把被吹破洞了的草席竹篾卸下来,不过爬行桅杆颇为不易,几次遇到一阵小风的时候上桅的水手都一阵摇晃,还牵扯着桅杆微微被撼动。
钱惟昱在一旁观察着,心中总觉得这船有点别扭,想了半晌才发现了问题所在:这帆船经过他改良了升帆装置之后,在升帆的时候用的是定滑轮牵引帆顶的总索,所以水手的上桅工作量不是很大,只要把帆升满之后一边拉紧总索、一边派一个水手爬上去捆紧总索和桅顶搭扣之间的绳结就可以了。(避免船帆的分量始终依靠活动的滑轮支撑,可以大大提高升帆滑轮的寿命)
不过,正是因为中式帆船的上桅工作量少了,所以中式帆船似乎没有发展出后来西洋横帆船那样的两舷支索——也就是后世人看那些海盗片的时候,经常可以看到的在船舷两侧有很多大铜环,上面用粗麻绳穿着如同渔网一样的绳索,直连桅顶。接舷战时跳帮的水手有些也会爬上这网状的支索获取高度优势,然后返身一跃跳上要抢劫的船只。
支索的用处无非是两大类,第一是可以方便水手上桅杆。毕竟没有支索的时候上桅杆只能在直杆上爬,这个年代要在桅杆里面铆铜铁的握把踏脚也容易损害桅杆的强度;所以,目前现状基本上都是靠着爬杆高手直接爬的,风大的时候上的高了,很容易把人吹下来。
第二类作用,那就是强化桅杆的抗应力强度了,这就相当于后世1920年代和1930年代的单翼飞机因为结构强度不够,往往会在尾翼、机翼与机身之间扯张力线、平衡一部分重力或者内部应力,减缓材料疲劳。支索网加入后,因为桅杆在左右舷之间的张力都平衡了,所以可以在桅杆上建造更大的平台、设置更大的望楼而不至于因为风阻张力吹断桅杆。
钱惟昱想着,掏出一根鹅毛和小本子,拧开一个随身的墨瓶,就开始刷刷刷地记录。看来,如今的年代虽然只有大食人的阿拉伯纵帆船和汉人的福船,没有出现横帆软帆船,但是他后世所知道的一些横帆软帆船的技术优势,还是很有借鉴吸收的价值的。
正写了一行字,旁边的顾长风匆匆地走到他身旁禀报事情。虽然如今是在大海上,也没有作战任务,顾长风却依然穿着那身黑黢黢的犀牛皮和鳄鱼皮混搭的高端皮甲,显得那样一丝不苟。
“小王爷,刚才正午的时候蒋正明已经用测日高法测过了,我们还在大琉球北端以北300里,东西偏差目前看不出来,但是看海流走向应该没有偏。这地头已经偏南了,正午的日头毒辣,不如进舱备膳吧。”
蒋正明就是蒋衮那个堂弟,跟着蒋衮跑海也有十几年。至于刚才顾长风提到的测日高法也是一种测纬度的航海方法,比晚上的观星测角法要容易学。所以汉人在和大食人沟通之后最早融会贯通的就是这个法子,如此一来就算晚上辨别不出纬度的,至少也能在白昼测出纬度,其中的初学者如果记不住太多不同时辰的理论日高角的话,那么等到正午时分测定就是最省力的一种。
“也好,全部整好了搬到我舱里,咱一起吃。”
顾长风也没客气,主要是出海这几天,钱惟昱每次都是让他、蒋正明和蒋洁茹3个人陪他一起,在船尾楼的大舱里一起用膳。
须臾,一切准备停当,钱惟昱也把该记的帆船技术改良点全部记好了,一个人踱回后舱。船舱正中是一张和船板做在一起的大木案,也有三尺长、六尺宽了,原本是给船长摊放备用海图的。
如今,上面已经摆好了七八样菜色。
有三佛齐弄来的柠檬干泡水、搭配多种新鲜捞上来的海鱼一并杂烩的鱼汤;
也有用盐、酸醋、花雕、花椒浸渍的白菜、水芹、萝卜、黄豆等蔬菜——也就是传说中的泡菜。
除了这些奇怪的东西,最为正统的食物就要数一种烘烤到极度干燥的死面饼子。这东西是今天的主食,虽然和汉人常吃的烧饼不太一样、更加干燥坚硬,但是终归好接受一些。据说西域人把这种食物称作馕,是沙漠里的大食和波斯商队们曾经的食物,最是防腐。
再然后,就是婺州火腿和日本纳豆、越州毛豆腐之类的东西混合炖煮的烩锅。
钱惟昱当着主座坐了下来,另外三人也不客气,顾长风坐在钱惟昱右手边,蒋洁茹坐在左手边,蒋正明则坐在对面——从这个座位也可以看出,蒋正明是怕自己的堂侄女儿被除了小王爷以外的男人靠近。
钱惟昱看上去随意,其实也不忘偷眼觑看蒋洁茹的反应,见她依然是眼观鼻鼻观心、食不言寝不语的淑女范儿,也就没有多话。不过,同样是淑女范儿,钱惟昱也是看得出三六九等的区别的——刚出海第一天的时候,钱惟昱分明在吃饭的时候看到蒋洁茹眼中的震惊。
从杭州出海,无论是跑日本,还是高丽、琉球,正常也就十日之内的航程,有些路线中途还有机会靠岸补给,所以新鲜的高档食材是不缺的。蒋洁茹不是没和父亲蒋衮出过海,不过真没遇到过这种需要忍受如此奇怪食物的场合。
不过,她好歹还是深谙仕途经济、兼通待人接物的不凡女子,小王爷请吃饭无论吃的是什么,她都不会露出不满,只是第一次遇到的时候会有一闪而逝的震惊眼神,后来几次则是震惊渐渐消去,取而代之的是疑惑。
如今,钱惟昱看到的是蒋洁茹严重从头到尾连一丝疑惑都没有了,是真正的淡然,虽然吃在嘴里的东西不是酸麻就是略嫌咸涩,没几个正常的味道,但是一顿饭下来始终可以淡然处之。
这不是一个不能吃苦的女子啊,只是对于那些无谓的吃苦感到不解罢了。
钱惟昱也不喜欢这些口味,几人匆匆就着三四种泡菜和火腿炖毛豆腐、纳豆把干涩的馕饼吃了下去,随后蒋正明和顾长风一前一后地告辞离开了后舱,似乎有意无意地把蒋洁茹留在了最后。
“小茹,看来你不打算问我们这次出海要吃这么奇怪的东西了。”
“小王爷做的一切,自然都是有其道理的,民女才疏学浅,一开始没能领会而已,又有什么好多问的呢——民女不是吃不得苦之人,只是觉得小王爷金玉之躯没必要用如此办法‘苦其筋骨’而已。”
蒋洁茹一边说着,一边不留形迹地暗忖:小王爷叫住我,定然是决定向我解释什么,要是太过无所谓,岂不是让他难以开口?
“其实,如今我们去日本也好,去琉球也好,确实用不到那些食物。不过,孤的志向,也不仅仅是在东海南洋之上就可以满足的。未来我们要踏破的海疆,会比东海辽阔数十倍,在那种地方,人是不可能吃到新鲜补给的食物的。”
“小王爷是想让水手、战士们提前习惯那种苦楚么?”
“不仅仅是如此,当年,孤刚刚将新式福船的设计教给蒋舶主的时候,令尊曾经说过一桩事情——二十年前,他那时候年轻气盛,不服信风,决心尝试一下逆季前往日本,结果迁延日月,在海上飘了两个多月——这桩事情,小茹你可知道?”
“这桩事情也是家父生平憾事,听说折损了十几条人手,小女也是听家父提起过的,不过其中细节,就不甚明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