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所处的位置是集装箱包围的空地,正前方摆着一把椅子,四周环峙一群山精恶鬼状的流氓,杀气腾腾的模样活像《西游记》里的妖魔洞府,专等将人抽筋剥皮油炸蒸煮。孟想和顾翼对视一眼,危机面前仍惶惑迷惘,忽听远处脚步声响,又一路人马昂扬入场,一队黑衣人里夹着一个穿白西装身材魁伟,蓄着连鬓胡的中年大汉,与众不同的妆扮显示出头目的身份。等他走到近处,孟想的视觉细化到他右手食指上的鸽子蛋钻戒和脖子上麻绳粗的金项链上,更确定他就是这伙流氓的首领,正自惴惴,顾翼忽然自言自语惊道:“柴山?”
孟想忙问:“你认识他?”
顾翼神色凝重,小声说:“他就是上次想强、奸我的那个流氓头头柴山望,是山口组的高级干部。”
孟想大惊,更觉形势险恶,但又不大相信这是报复性质的绑架,柴山强、奸未遂的事业已过去大半年,要报复早该动手了,怎会拖到现在?
他的疑问没持续多久,柴山坐上交椅后点了只粗大的雪茄,瞅着顾翼喜滋滋说:“小翼,好久不见,你变得更漂亮了,看来爱情果然是最好的保养品啊。这位小哥叫孟想是吧?确实跟你挺般配的。”
他一咧嘴露出两排白森森的大牙,真像个吃人不眨眼的魔头。孟想听他说出自己的名姓,事前想是摸过底,背后的原因令人胆寒。
顾翼假意逢迎,柔媚地说:“柴山先生您也越来越气派了,近来生意做得很火红吧,想必又发大财了。”
柴山仰头打哈哈,指着他夸奖:“我就喜欢听你说话,比巧克力还甜。唉~本来是赚了点小钱,可手下人太蠢,煮熟的鸭子都看不住,倒让别人捡了大便宜。”
他说着打个响指,站在他身后一名副手立刻高声呼喊:“石川,老大叫你过来!”
一个拱背耸肩的矮胖男人鼹鼠般窜至人前,柴山盯着孟想问:“孟桑,你瞧瞧,还认识这个人吗?”
孟想抬眼望去,那鼹鼠男也正恨恨打量自己,两相照面的光景印象深刻,正是三个月前在目黑车站卫生间门口那错肩一幕的拷贝。
惊惧似一支大剂量的麻醉药注入他的脊椎,他浑身瘫软,朝前扑倒,挣扎两下重新抬头,暴鼓的双眼好像即将下锅的活虾。
“那一亿五千万是你们的?”
柴山大笑:“你反应很快嘛,这样我也不用费口舌了,今天请你们来就是想要回这笔钱,相信你们也是明事理的人,不会随便占人便宜。”
失主现身,谜团迎刃而解,雅库扎赚得多是不义之财,从那天鼹鼠男的鬼祟行径看,当时他们定是在进行非法交易,中途突发紧急情况,慌乱中暂时将钱放在了卫生间,却被孟想凑巧捡拾。他们当然不敢去警方处认领,按兵不动三个月直到这笔钱再次回到孟想手中,才施展原地掘井术,重新追回丢失的赃款。
早来三天,孟想肯定二话不说还钱,这时却已支出去1100万,如何能够如数归还?顾翼也知情况棘手,连忙替他应答:“柴山先生,钱既然是您的,我们肯定会还,您带我们找个atm机,我们先还您一亿三千九百万。”
柴山听出端倪,微笑:“你们捡到我一亿五千万,为什么只还一亿三千九百万,还有一千一百万上哪儿去了?”
顾翼赔笑:“因为一开始不知道您是失主,当警方将那笔钱转给我们后,我们以为可以自由支配,所以花了1100万偿还以前的外债。不过您放心,我们一定会尽快凑到钱还给您,保证一分钱都不少。”
柴山又笑出满口大牙:“行啊,反正我也做借贷业务,就算你借我1100万好啦,不过得按我事务所的条款还钱。”
顾翼眼眉一抖,柴山经营高利贷,专搞鸡生蛋蛋生鸡那一套,利息就是个无底洞,借他1100万恐怕得当一辈子债奴。
“柴山先生,我们不借高利贷,您给我们半个月,不,一周也行,我们会准时还钱的。”
他识破对方意图,也就给了柴山公开展示卑恶目的的借口,他抬手向钻戒哈口气,又用袖子仔细擦拭,将那枚鸽卵擦得璀璨生辉,而后漫不经心说:“小翼,你认识我的时间也不短了,该知道我是个严格照章办事的人,不这么做就难以服众。你要我违反公司的原则,我倒是可以看在朋友交情上答应,但怎么跟我这些小弟们交代呢?”
这流氓仗势刁难,身处被动的人无力抗衡,只能询问是否有其他选项。柴山等的就是他这一问,悠闲地吞云吐雾道:“办法当然是有啦,就看你愿不愿意。”他指一指左额,那里有一条不太明显的短小疤痕。
“小翼,你还记得吗?这就是你上次拿烟灰缸砸我留下的伤口。”
旧事重提,局势凶险,孟想下意识挡住顾翼,却被他避开,顾翼似乎不愿受人保护,又像是在掩护他,临危不乱地跟柴山谈判:“柴山先生,这件事我们不是已经和解了吗?您也已经接受过我的道歉,何必再提起来让自己不痛快?”
柴山说:“这件事是过去了,可眼下又出现新问题,你们侵吞了我的钱,还不出来就得付出代价,别指望我再像上次那么好说话。”
“您想怎样?”
“嘿嘿,两条路供你们选,第一条按我们道上的规矩办。”
柴山向手下丢个眼色,那人出列将一把中号菜刀放到孟想跟前。那是把簇新的关孙六剔骨刀,莉莉家的厨房也配备这个牌子的刀具,孟想早已用顺手,端得是吹毛断发削铁如泥,在这儿亮相肯定不是切菜而是砍人。
柴山当即毫不含糊地指名用途。
“宽限你们一个月,这1100万的利息请孟桑用一根小指代替。”
断指是日本黑帮的常见刑罚之一,孟想看过很多此类影片,那血淋淋的情节若是降临到自己身上会是什么感受,只是想象便不寒而栗。
柴山话音刚落顾翼已急声问他第二条路是什么?
“第二条就温和多啦,如果这一个月内你愿意做我的禁脔,任我处置,我不但不要孟桑的手指,连那1100万的本金也白送给你。”
他果然贼心不死,借端生事,孟想怒发冲冠,昂扬吼叫:“混蛋!你做梦!”
一个流氓应声上前踢倒他,坚硬的鞋底踏住他的头,让他的脸和粗糙的地面紧密摩擦,一缕血腥已从鼻孔流进嘴角,身受摧折孟想仍怒不可遏,歪着嘴狂喊狂骂,头骨立马被踩得格格作响,只要对方稍微用力跺脚,他的脑袋或许就会成为爆炸的气球。
“住手!”
顾翼大声喝止,冲柴山急嚷:“只要我答应给你玩,你就肯放过我们是吗?那好,先解开绳子!”
孟想大惊,以为他真要牺牲色相保全自己,嘴已被地面封住说不出话,便像受伤的虫子胡乱扭动。柴山也以为顾翼真心屈服,命人为其松绑,打开烟盒取出一支雪茄说:“到底是小翼聪明,先过来抽支烟吧,不过不能用上面的嘴,得用下面那张嘴。”
他淫猥调戏,流氓们附和嘘声,纷纷做好看戏准备,顾翼起身揉了揉手腕膝盖,恝然巧笑:“那就先谢谢您啦。”
他上前两步,走到菜刀旁忽然弯腰捉住刀柄,疾风般向四面挥舞一圈,高叫:“都别过来!”
柴山见他临时生变,情知他不肯乖乖就范,戾气涌现,粗声威胁:“小翼,你在耍我吗?劝你还是老实点,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空气瞬间布满锐利的锋刃,人们屏息凝神,好像稍微一动就会被割得遍体鳞伤,头上的棚顶也恍然变做脆薄的玻璃,极细微的音波都能令其粉碎。
孟想恨透这恶棍,趁那踩头的流氓不注意,奋力翻身挣脱,朝顾翼喊叫:“小翼你别管我,快逃!”
他这一动打破平衡,流氓们亮出爪牙,只待柴山一声令下便叫这二人有来无回。
顾翼怎么可能丢下他独自逃命,电光火石间已做好决定,调转刀锋对准自己的左手小指狠命一削,红雾闪过,指头落地,现场哑然无声。
孟想在他身后看不清情况,瞥见掉在地上的小指头才回过神来,立刻像中枪的野兽凄厉嚎叫,拼命跪行靠近。顾翼也已跪倒在地,菜刀脱手,抓紧左手腕,身体激烈颤抖,努力对抗那撕心裂肺的剧痛,发出一串尖锐的抽气声,稍后捡起断指放在掌心里递向柴山,咬着牙吐出碎玻璃片般的音节:“这是你要的小手指,拿去吧。”
众人方醒悟到他在替孟想断指,一齐悚然动容,孟想愧急自恨,像有一把长矛戳在胸口旋转搅动,额头抵住顾翼背心失声痛哭。
柴山一直把顾翼当成路柳墙花,只不过心气比寻常庸脂俗粉稍高一点,使些手段仍能任意亵玩,殊不知他这般刚烈,看那架势宁愿玉石俱焚也不肯屈膝相就,他惊怒震动又找不到台阶可下,一时恶相毕露,正要指示手下人行凶,一名喽啰从外跑来向他耳语几句。柴山微露诧色,吩咐:“请他进来。”
顾翼拼死表明决心,其实并没有脱险的把握,忍痛遥望那将要出场的新角色,脸庞顿时被惊讶覆盖。
“野口桑!”
听他低语,孟想也抬起头,看到野口那被泪光涂花的身影,真恍若梦中。
野口穿着一身庄重的和服,昂首挺胸精神抖擞,双目恰似擦过油的玻璃器皿矍铄锃亮,在身后那躬身随行的流氓衬托下倒有一股江湖宿老的威武气魄。
更令人纳罕的是,见他到来,柴山起身整肃衣冠,率领手下上前迎接,毕恭毕敬施礼道:“野口叔叔,您怎么来了?”
野口已发现顾翼受伤,绷着的脸更像个青黑的铁砂盘,右脸的伤痕微微抽搐,看来十分狰狞,指着他和孟想诘问柴山:“你又是为了什么把这两个孩子抓来这里?你事先不知道他们是我的朋友吗?”
他好像真是柴山敬重的长辈,严厉训斥下,柴山也不敢失礼,垂首解释:“他们捡到我的钱,我想让他们物归原主。”
野口登时明了,冷笑:“原来那一亿五千万是你的呀,我就纳闷丢了那么大一笔钱却没人去认领,八成是道上人干的,却没想到是你这个粗心大意的小子。这事你爸爸知道吗?他就没有好好修理你?”
柴山强笑敷衍:“您知道我爸爸近几年已经不过问组织的事了,这种小事也没必要惊动他。”
“既然是小事你为什么这么莽撞?道上都知道那家猪排店的老板是我野口幸之助,你不打招呼擅自冲到店里抓走我的朋友,眼里还有没有长辈?我虽然隐退很久,过去重义气的兄弟朋友还都肯给我几分薄面,至于你爸爸,阿让那个老小子当年还跟我结拜过,他有教育你这样乱来吗?”
日本黑社会崇尚侠义道,讲究轻死重义长幼有序,野口年轻时在江湖上混得风生水起,交好的朋友中有不少后来曾做到头角峥嵘的大佬,这柴山望的老爹便是其中之一。有这层关系在,他不能对野口动武,客气辩解:“野口叔叔,道上的规矩您是知道的,我要回属于自己的钱没什么不妥,这两个人私自挪用了1100万,难道不该偿还?”
野口说:“你要钱没问题,可是我也要替他们说两句公道话,当初你丢了钱,这位孟君捡到后没有私吞,马上交给了警察,是你自己不敢去认领,三个月后警方判定这笔钱归他也是合理的。当然这样对你很不公平,你找他要钱情有可原,但正常情况下应该支付他10%的报劳金,这是私下交涉不用交税,算下来你该给他1500万,他提前花掉1100万,你也还差他400万,这才合情合理。”
柴山没料到他会这样断判,顿时舌桥不下,形色有些慌遽,野口果敢追击:“怎么,你觉得我说得不对吗?那就去找个人来评理,不找别人就找你爸爸阿让,你也不想想当初这钱要是换个人捡到,或者被你的竞争对手抢去,你还能轻而易举追回?从这点看来你还应该感谢孟君,可你现在都做了什么?不但不感激还威逼伤害他们,使人受了重伤,这种恩将仇报的行为不是雅库扎该有的,你不遵守义理人情,还怎么当老大?怎么能接好你爸爸的班?”
老头儿喑呜叱咤威风凛凛,俨然极道宗师在教训数典忘宗的鼠辈,每句话都振聋发聩,说到慷慨激昂处扯开前襟,枯瘦干瘪的胸膛上罗刹刺青依然惊心骇目,如同一本日本黑社会的教科书,叫人不得不服。
柴山最终妥协,命人送顾翼去医院,野口陪同孟想跟随他的手下找到银行自动柜员机,将剩余钱款转入柴山的公司账下,赶赴医院后顾翼刚进手术室,医生奋战数小时将他切下的手指成功接上,后续严格遵照医嘱便不会影响功能。
手术中野口为了缓和孟想的焦虑与他聊天,孟想问他如何能找到他二人,那柴山又为何会乖乖听命于他。
野口说:“刚才我取账本回来,正瞧见那伙人把你们绑进车里,我追了几步没赶上,但看清了印在车上的会徽,知道那是柴山家的人,也知道他们一贯用那个仓库处私刑,于是首先找去那边。他爸爸以前和我在一个帮会做事,是我的把兄弟,我退隐后也一直保持来往,至今每年都会约我出去钓几次鱼,所以阿望那小子见了我也会客气三分。这事放别人身上我不会管,你和翼君帮过我大忙,冲这份恩惠我准得豁出去,放心,有我护着阿望应该不会再找你们麻烦了。”
日本医院不许家属陪床,手术顺利结束后护士便来撵人,孟想等不到顾翼醒来,回家失眠一夜,一大早跑到医院门口守候,到点飞奔进去。医生说顾翼半夜醒来,吃了止疼药夜里睡得很安稳,孟想不忍惊动他,坐在病床前耐心等待。
晨光像一杯连续冲泡的茶,由暖黄转白转淡,光芒却越来越长,慢慢爬到顾翼脸上,轻轻梳理他浓长的睫毛,不久,他的眼帘像宝匣开启,透出阳光般晶亮的光泽,由于药效尚未完全过去,他仍然昏昏沉沉的,看清床前的人后,随即本能地送上甜美的微笑。
“你来啦?”
孟想怕他疼,不敢随便碰他,爬在床沿,干涸未久的眼眶又湿润了,摸摸他的头发问:“你怎么样?疼得厉害吗?”
见他摇头便知是逞强,泪意加重,低声埋怨:“你这个傻瓜,干嘛要做那种事?那流氓要切我的手指就让他切好了,你为什么要替我受罪?”
顾翼用憨笑逃避责怪,嘟哝着说:“不是已经没事了吗?”
“你受了这么大的罪,还说没事,以后再敢乱来试试,我不会原谅你的。”
孟想看看他裹满纱布的左手,那被绷带牢牢固定的伤处令他触目生疼无数次,假如时间能回放,他一定抢先替他挨这一刀。
顾翼也顺着他的视线观看自己的伤势,茬话说:“医生说要养两个月才好,伤口可能永远消不了了。”
他的声音像缺水的树叶,睁眼也很费力气,在他醒来前孟想累积了许许多多衷肠,可这时又不忍让他说话劳神,就这样静静看着也很安心满足。有人说“爱情里最艰巨的部分莫过于相遇”,因地球上有60亿人口,一场美满邂逅比两颗行星穿越光年跨越轨道的相遇概率还低,能够遇上的人额头都印着爱神的唇印。孟想觉得自己就是这样的幸运儿,不管天大地大,只想要心上人身边一片寸土。
他低头吻了吻顾翼的脸颊,哄他再睡一会儿,头靠在枕畔与他耳鬓厮磨,摸着他的左臂轻声说:“消不了就消不了吧,人家说小指主姻缘,就把这个伤口当做月老为我们系的红线好啦。”
顾翼住院治疗,孟想为报答野口去乐村顶班,大四上期以实践为主,时间上很充裕,不用向学校请假。归还巨款的第四天晚上,柴山又派出几名手下来到乐村,孟想正和野口打扫卫生,见状心头一紧。野口沉定如山地询问对方来意,为首一人连忙奉上一个织锦包袱,下气怡声地说:“这是我们老大孝敬您的礼物,请您笑纳。”
等野口一声笑谢,便将礼物放到一旁,打开同伴递过的提包,取出5沓崭新的万元钞票送到孟想跟前。
“这四百万是我们老大给您的报劳金,另外一百万是给翼君的医药费,请您点收。”
柴山肯放弃逼迫已让孟想万分庆幸,此刻补赠报劳金和医药费反倒平增其惶恐,看看钱再看看人,急杵捣心不知所可。野口却越发淡定,说:“人家专程送来了你就收下吧,数目嘛倒不用点了,做高利贷生意的哪儿会在钱的问题上出错。”
说得流氓们哄然而笑,等一行人告退,孟想忙请野口示下,野口说:“雅库扎不会对平民百姓耍花招,他既然给你钱就一定是诚心的,你别管其他,拿着就是了。”
老头儿见识英明,后来柴山果然没再兴风作浪,顾翼出院后伤势恢复良好,6月初已返回乐村上班。孟想的实践也进展顺利,并且在莉莉朋友的摄影工作室接了好几笔订单,近日财源广进诸事遂心,貌似再没有什么可担心的。
然而事实当真如此?在他目光照不到地方,顾翼的神态正像缺少光合作用的植物一天天萎黯下去,看不见的阴云悄悄聚拢,酝酿一场毁天灭地的雷暴。
作者有话要说:还有一个副本了,顾翼身上最后的谜团即将揭晓,预计大约会在60章以内完结~谢谢一直捧场的各位~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