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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处丝竹余音绕梁,琴声与琵琶都隐隐有了疲倦之意,晚来风月融融,露华与轻纱都拂去了诗酒铸就的梦与晚霞,新蝉之声阵阵,熏人的暖风吹过沉烟的水帐,帘外远处苍穹雷声闷闷,天光未明之际,仿佛酝酿着一场迷茫的烟雨。

眼边儿还糊着眼屎的老道士被李承祚这逆徒连拉带扯地从一场安眠中拖醒,颇有几分起床气,嘴里没好话地嘟嘟囔囔,十万个不情愿地推开了蒋溪竹的客房门,一抬头,整个人都愣了,一甩手飞快地关上了卧房门,整个人中了风一样地指着屋内安坐地人抖啊抖,眼神儿满屋扫了一圈儿,也没有人来给他个明白。

李承祚衣衫半敞,不好好穿也不好好脱,没好气地瞥了一眼大惊小怪的道士,半边儿身子慵懒地倚在榻上,唇角勾着一点儿意味不明的浅笑,不知道从哪儿摸出一把很接地气的蒲扇,无师自通地为坐在不远处的蒋溪竹扇风。

蒋溪竹拢好了衣服收整了长发,正襟坐在屋内的竹椅上,与对面一行黑衣的女子相顾而坐,唯一的不同是他全无束缚,而那女子不知被哪个不知怜香惜玉出手极黑的扭成了五花大绑的姿势——正是嘴角带了血迹,却神志仍然清醒的许三娘。

子虚道长心疼地简直要犯了心脏病,“哎哟”叫了一声就要上前为三娘解去一身束缚,不知何时站在黑暗里的耶律真“嘡啷”一刀挡了老道士的去路,冷言冷语地像座盛夏里的冰雕:“脑子是个好东西,希望你有。”

子虚道长:“……”

这气氛确实不对,子虚道长一双看惯了红尘的眼睛终于落到了许三娘的穿着上,愣了一愣,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事出有因,顿时如大姑娘出阁一般扭捏地堵了门口儿,识趣儿地不出声了。

蒋溪竹坐在灯下,背灯和月就着窗棱之荫,映出他修竹一般挺拔的身姿与谦谦如玉的侧影,脸颊有一分不知是因为夏日燥热还是因为什么而起的红晕,许久退不下去。

他双手交叠在胸前互相揉搓,仿佛不知将话从何说起,半晌才抬起那一副俊雅的容颜与对面的许三娘直视。

“一别经年……夫人在京居住之时我年纪尚幼,我母舅丰城侯与夫人叔公政见不和,两家相交多有龃龉,因此往来不多,一见之下没有想起,还望见谅,只是夫人……如何沦落至此。”

许三娘闻言一怔,像是被人陡然揭开了经年蒙尘的旧事,复又仔细瞧了瞧蒋溪竹温润的眉眼,像是没有瞧出像谁,有几分不知是遗憾还是疑惑地皱了皱眉,复又看了看旁边不发一言的李承祚,才恍然大悟,言语低低:“你是……蒋家的公子。”

蒋溪竹点点头。

这一问一答之下,虚空中仿佛一道惊鸿掠影,冥冥之中给彼此的身份订上了绝无可疑的明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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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帝二十五年,皇长子李承祈年满十八,凭军功初封郡王,划临漳为其封地,成为先帝诸子中第一位有王爵的皇子。

立业为先,成家亦是不能耽搁,皇长子的婚事毫无悬念的提上了帝后的日程。那年先帝身体还没有晚年时候江河日下的颓然,正在春秋鼎盛之时,更何况皇后身为嫡母尚在,按理说,齐王的婚事是没有容旁人插手的道理的,然而那时林妃势盛,在后宫之中荣宠不衰,仗着恩宠,几次三番挑剔了皇后选定的大家闺秀,至此,齐王妃人选空悬。

先帝并非不知林妃几次三番插手齐王妃人选之事,只不过他不否定亦不表态,皇后也不敢多说什么。

先帝纵容林妃不是全无原则的,他知道林妃的初衷是想为齐王选一个全然与林氏一族站在一个立场的王妃,不是日后的助力,最起码,也要出自林氏一族巩固世家昌盛。

以林阁老昔年在朝中地位,这件事从表面上看起来,是不算太难的。

然而实际运作起来,却成了一件棘手的麻烦。

如今的太后昔年的皇后是个不争不抢的性子,看似全无脾气,实际最会以退为进,她与林妃相争几年,最知林妃盛气凌人,在为齐王挑选人选时,故意将原本林妃看重的世家小姐名录优先呈上御览,先帝无意之间向林妃透露人选时,林妃喜出望外地发现这人选与自己心中所想不谋而合,却在下一刻被先帝兜头泼了冷水——这人是皇后做主挑上来的。

林妃当时就犯了疑心病,这也不行那也不好地挑剔了人家小姐一番,将好好儿地候选王妃挑得体无完肤,如此三两个过来,皇后开始暗中推举自己看中的人选,毫不意外地引起了林妃更强烈的阻挠。

林妃那几年恃宠而骄丝毫不知收敛,在打压情敌与政敌的方面双管齐下,行径之恶略变本加厉,直到一件事终于彻底引起了先帝的注意。

皇后推举的齐王妃人选从林氏一族门生挚友门阀之中向后党门阀一族倾斜,以至于齐王妃人选悬而不决,最终皇后退而求其次,选了文渊阁大学士陈廷宇之女。陈大人寒门学子出身,并非依附世家做得高位,其女书香门第,家世清白,是京城有名的才女,模样性格哪怕作为太子妃都绰绰有余,然而这位陈姑娘自从被推为齐王妃的人选后,日渐憔悴,不出半月竟暴亡于家中,成了那年一桩轰动四九城的命案。

谁做的?没人知道。

自此,齐王选妃一事闹得满京风声鹤唳,无论林党还是后党,家中即使有适龄的女儿,也没人愿意去凑齐王妃的殊荣,毕竟都是爹生娘养的姑娘,即使丧心病狂,也没有把好端端的活人送去宫里当靶子的爱好。

先帝心里存了一本儿账,只等秋后再算,亦开始对齐王选妃一事冷处理,毕竟闹成现在这不能收场的局面,再给此事添热度,最终害的是齐王——那毕竟是皇长子,不看僧面总要看几分佛面。

林妃敏锐的察觉到先帝态度的变化,终于意识到此事再悬而不决,自己将永远失去主动权,只好咬牙先下手为强,准备从林氏一族中选适龄女子。

这其实是另一件难而又难的事——这源于林氏一族原本的复杂关系,如今权倾朝野的林立甫林阁老,也就是林妃的亲爹,并非林氏嫡系,而是林氏三辈儿以外的旁支。

然而风水轮流转,谁也说不准以后用得上谁指不上谁,林氏嫡系想来就没有这样的眼光,自己还算过得去的时候,势利眼一起,将旁支亲戚得罪了个干净,林立甫官至内阁之后,这些人别说先巴结都来不及,明里暗里还被“公正无私”的林阁老大义灭亲了好几拨儿,以至于大虞世家之一的林氏人丁凋零,仅存的几个关系能聊到八辈儿以外去。

然而林妃屹立宫廷几十年,想来不会被这点儿小事撂倒,愣是顶着数方压力翻遍了林氏蒙灰的族谱儿,找出了这么一个合适的姑娘来做齐王妃。

此女的父亲按辈分儿论是林阁老的表侄,要管林妃叫表姑,姓许,在家里行三,秀外慧中温婉贤淑,京城人称“许三姑娘”。

齐王选妃的闹剧至此定下了它轰轰烈烈的帷幕。

京中人彼年只对这鸡飞狗跳的过往略有印象,也隐隐约约还有人记得,当年齐王妃出嫁之时的盛景——先帝亲自为长子赐婚主婚,林妃百般不愿地亲自为表侄女督办了嫁妆。

直到婚礼当日,听惯了家长里短蜚短流长的京中人才在花轿之前惊鸿一瞥般见到了尘埃落定之后这最终得了齐王妃头衔女子的容貌——谁也没想到,这不知该称好运还是歹运的女子,竟然如此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竟然是如此一番不可描摹的倾城色。

十里红妆美人嫁,芳姿美名动京华。

人们记住了你争我夺,记住了权力倾轧,记住了阴谋阳谋,甚至记住了那女子无双的容颜和那日京都宣扬漫天的红云花语,却再不知道后面的故事如何——这女子顶着如此名头与过往嫁给齐王,她幸福吗?她快乐吗?她是否按照众人设想,享受着齐王妃这个名头带给她的荣光呢?

没有人关心这个。

如今,邺城之内夏晚暑闷,远处一朵乌云压城欲摧,一场狂风与骤雨将至。

年轻的丞相端坐客栈之内,眉头轻蹙,问一句,“夫人何止沦落至此呢?”

对面的许三娘眉眼淡然,眼神中光阴涌动。

半晌,她一笑,犹是旧年名动京城之色,却再不见年轻时顾盼之间的神采飞扬。

“沦落吗?”她问,又答,“我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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