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前一笑轻九鼎,魏武何悲铜雀台。
相传铜雀台的旧址,就在故郡临漳,可见此地曾繁华一时。
蒋溪竹拖着要死要活的老道士与互看不顺眼的李承祚耶律真,辞别了许三娘。一行人赶在天黑之前入了邺城,没有来得及去体会六朝旧都的兴衰,刚入城门就迎来了时已晚霞,蒋溪竹选了城中一家客栈,安排一行人住下。
邺城夏晚闷热,城中人夜深难眠,自有消遣之处,蒋溪竹一行人投宿的客栈地处闹市,一街之隔就是邺城繁华楚馆,与前朝铜雀台并无古怨地隔着几百上千年相辅相成。
月上中天,晚风燥暖,佳人莺声燕语香软风情,合着灯光酒色歌舞丝竹盘旋在邺城上空,辗转入了不眠人的耳。李承祚在床上翻来覆去,折腾了许久,觉得隔壁佳人在怀的声音格外扰人心神,不由悲从中来——他堂堂一个皇帝至今连个媳妇都没着落,自己治下的万民百姓在这方面倒是当仁不让一马当先。
李承祚被阵阵香风软语熏得眼晕,听越觉得睡不着,发现辗转反侧许久,月亮才往东方偏了肉眼难见的一丁点儿。
皇帝陛下忍得过风餐露宿忍得过世人诟病,唯独忍不过一墙之隔有他家丞相安眠。
皇帝光明磊落地只着中衣推门而出,朝着一墙之隔蒋溪竹的房间走去,连廊背阴,在夜间难得沁出可贵的清凉,他却觉得这点儿凉意分明漫不过日间积累的热切,尤其以丞相那间客房门前更甚。
他试着往前走了两步,却像陡然发现自己只穿着中衣似得,愣在原地犹豫了一下,轻手轻脚地滚回了自己房间,三两下间将自己装扮成了一个风流倜傥惹人回眸的贵公子,连鬓边的头发都梳笼得一丝不苟,也不知在这黑灯瞎火的夜间空废了多少灯油。
他再出来,站在走廊上摸黑欣赏了一番,觉得自己实在英俊潇洒引美人折腰,刚迈出一步,又不知为什么停了,一阵风一样卷回了自己房间,将一头挽齐的发髻拆开,外衫半披,将一身精心装扮的公子气质化成了夜醒的懵懂风流。
难为他拈花摘叶的修为都用在了夜间,三进三出连一点儿声息也无,隔着远处的纸醉金迷,唯有这间客栈更安静地像不像人间。李承祚额角沁汗,终于放弃了折腾,唯恐惊醒了隔壁睡得“哼哈”作响的老道士,实在不想轮到那不靠谱的老牛鼻子来嘲讽自己“半斤八两”。
李承祚匆匆审视了自己一番,终于勉强地觉得自己绕过了“邋遢”与“刻意”,不显山不露水地敛尽了世间的光华,这才放下了之前莫名地惴惴不安,酝酿出一个听起来不那么像胡扯的说辞准备轻扣房门。
没想到,房门从里面开了。
推门而出的蒋溪竹衣衫半拢,长发铺陈如瀑,借着原本扰人的月色折出一种难得温和如玉的光晕,他背对窗棂,眉目不曾沾染月华的光辉,一张脸却在这早已被李承祚适应的黑暗里显得烨烨生辉。
夏日焦躁的蝉鸣与远处的舞榭歌台似乎都在他抬眸看来的一瞬间成了安静的背景,李承祚被他开门的动作怔了一怔,手却先一步比思维反应过来,毫不犹豫地抚上了那如玉清雅的眉眼。
唇舌相贴的一瞬,李承祚还在后知后觉地想,原来这就是所谓“灯下美人”。
毫无做了登徒子自觉的皇帝感觉到怀中人身形一僵,下意识地笼住他周身动作不肯让他脱身,方才装模作样披在身上的外衣因他这一番动作颓然滑向了地上。
蒋溪竹挣脱不开他下意识的力道,敏锐的感觉到他衣衫下滑地布料摩擦之声,伸手一捞,还没拿住那柔软光滑的外衫,却先更近地贴进了李承祚的怀里,那怀抱比夏日艳阳天的热度也不遑多让。
反应迟钝的丞相这才意识到方才经历了什么,一时竟然分辨不出究竟是怀抱的热度烫人还是自己脸上的热度更让自己心焦,心慌之下腰肢一软,在自己还没有意识到的时候就变成了一个更加尴尬的姿势,他此时却才终于想起了自己趁夜推门而出的初衷。
他脑中一阵清明,身体来不及动作,就这么维持着脸埋在李承祚颈侧的姿势脱口而出:“小心!有人……”
他话音未落,忽然感觉到李承祚身形一僵。
他扶住蒋溪竹方才还未站稳的身形,亲手将他推开些许的距离,一手揽过他的肩侧,用一个缓慢不容拒绝的姿势调转身来,无所畏惧的将蒋溪竹拦在了身后,桃花眼中寒光凌厉,全然轻松一般地用只着中衣的胸膛对着那随时都可以贴心刺入的三尺青锋。
他低头瞧了瞧剑尖,唇角若有似无地勾了勾,又抬头看向那一袭黑衣黑纱蒙面的持剑之人,狗鼻子一样敏锐地察觉到了一股脂粉香气从冰寒的剑上幽幽而来。
“三娘。”他若有似无地笑了笑,摇身一变信手拈来了天降一般的风度,“李某喝了三娘的茶,方才学会了些许平心静气,打打杀杀的事,还是不做了吧。”
没想到李承祚把白天时那笑颜相劝的话原样推了回来,执剑的人怔了一怔,随即逸出一声清脆的笑,面纱一拆,那妩媚动人的倾城色在月下全然露了出来,赫然正是邺城外摆茶摊的泼辣老板娘。
“李公子怜香惜玉不负风流之名。”她笑了笑,贴着李承祚前心的剑一丝不移,更是意有所指地看了看被他护在身后的蒋溪竹,“三娘听闻丰城侯家的嫡长女巾帼不让明媚若春光,有京城第一美人之名,被今上纳为贵妃专宠后宫,只是如今这才几日,就色衰爱弛了么?”
李承祚:“……”
这真是让他哑口无言的质问,外界显然对宋贵妃误会颇深,且不提她与自己的关系,只说“明媚若春光”这一点,他都觉得这形容和宋璎珞根本不是一个人。
明媚如鲁智深的宋小姐乃是京城第一话唠,爱好是拔尽天下垂杨柳,能与这姑奶奶引为至交的,恐怕一是聋子二是樵夫。
可怜皇帝陛下耳聪目明没有隐疾,更无有事儿砍树闲了砍人的恶习,许三娘在这黑灯瞎火的屋里抓奸一样的向他提起宋璎珞,他实在没有什么话好说。
许三娘却当他这无言是默认了,剑尖一顶,原本妩媚流转的明眸陡然爆发出一种切肤之恨,她迎着月光,眼中的神色如水成冰,却在李承祚微蹙的眉眼下露出了一种难以描摹的犹疑,仿佛轰轰烈烈的旧时光碾心而过,最终将她那原本浅淡的恨意灼成了燃心烈火。
她眼神一冷,手中的剑却比眼神还要冰寒数丈,挟持的夏日暖风陡然在她一双柔荑之下变成了数九之凉。
李承祚原本站在门口,见她不由分说地动手,内心却反而松了一口气,反手将蒋溪竹向门内一推,闪身又缠又避地与许三娘离开门内数丈,他手无寸铁,衣衫也不算整肃,刻意散下的长发沾惹了倾泻的月华,如湍流一般飞泄千丈。
“李某不会主动与女子动手。”他退却数丈,旋身躲过迎面劈来毫不留情的长剑,从容不迫地露出一个“万事好商量”的笑容,“三娘有气也不要撒在毫无还手之力的人身上?万般埋怨都由我接着,怎么样?”
他的语气太可恨了,像是实力悬殊的人居高临下地戏耍着不懂事的孩童,许三娘恨恨咬白了形状秀美的下唇,眼神一凌,突然想到了什么,不再与只躲不出手的李承祚缠斗,反身几步落到了蒋溪竹房间的门口。
李承祚在她身后行如鬼魅地闪了过来,他的动作太快了,他周身的戾气也太重了,许三娘根本看不清他是如何在全无反应时间内如此迅速地拦住他的去路的。
“啧……”李承祚微不可查叹了一声,眼中那原本只是懒散的神色在她转身的那一刻就全然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冷厉的冰寒,万丈桃花在他眼中纷纷而落,每一片凄美翩然的花瓣都化作了闪着寒光的刀锋,醉人却危险。
“怎么就这么不听话呢……”她听见李承祚的声音近在咫尺却渺若天涯,“朕有一个弱点确实不假,但是你们凭什么认为,朕把他放在所有人都看的见的地方是为了让你们取而要挟的呢?”
许三娘一愣,手下的剑锋再也跟不上原本的节奏,被李承祚快如闪电的身形晃了眼,当胸一掌明明看的见却避无可避,她竟然是先感到了身躯落地的巨响,随后是胸腹之间喷涌而出的鲜血,最后才是那一掌重击之下毫不留情的疼痛……
李承祚的面容居高临下的出现在她仰视的上方。
他还是笑着的,回眸之间桃花眼中带来的那一丝温柔转眼成冰:“朕做的一切,只是为了,让他即使在危机四伏之中,也能全然无忧……朕并不觉得你们能懂……上路吧……”
她看见李承祚的手如鹰爪一般厉然而下,缓缓闭上了眼睛,却听背后那个清雅的声音匆匆而至。
“住手!”那个声音有几分慌忙,却仍然坚定道,“手下留人!凤凰金钏……我想起她是谁了!”
作者有话要说:出门约饭,晚上再见,么么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