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视着那抹倩影,少年七魂去了六魄,仅剩下的一点理智也在她看过来的时候烟消云散。
“公主殿下……”纪恒的脚不自主地往前走去,那双充斥着讶异和慌张的美眸让他忍不住喃喃出声,“您怎么在这里?”
虽然大梁民风开放,但是贵女出行通常坐轿子或马车,在外以帷帽遮面,侍女拱簇开道,永乐公主怎么只带了一个小婢就出门了呢?
尽管有面纱遮掩,身上穿的也只是一条朴素的烟灰色凤尾裙,但花绵与街道上平民女子截然不同的雍容气质引来了不少窥探。
纪恒越想就越急,神情不由得严厉了几分,花绵见这么一个面带不豫的少年匆匆朝自己走来,只觉得来意不善,悄悄后退了几步。
“抱歉,公子认错人了吧……”少女的帷帽和面纱将半张脸孔都遮得严严实实,正常来说是不会被外男认出的,没想到纪恒心细如此,只靠身影便确定了她的身份。
纪恒却没有犹豫,目光定定地落在她的绣花鞋上,这双就是那晚她跟自己偶遇时所穿的鞋。
“殿下忘了我吗?”
少女见他如此果断,只好放弃隐瞒,凝神辨认了一会儿,才犹疑道:“你是……汝阳侯家的纪公子?”
那晚夜色沉重,她一心扑在父皇昏迷的事情上,对纪恒只有蜻蜓点水般浅薄的印象,现在能认出来已经算是万幸。
“回禀公主,正是在下……”他正说着,却见少女慌忙摇头。
“嘘,切勿声张。”她压低了声音,说得又快又急,“我此次出宫并未告知家中长辈,还望纪公子帮忙保密。”
察觉到这里是大庭广众之下,少年脸色羞赧,歉意道:“啊,是在下失察了。只不过公……您怎会独自来这市集?”
“办一些事罢了——”花绵本想以“贪玩”为由敷衍过去,可是话到唇边又开不了口,她实在不擅撒谎。
纪恒皱了皱眉,谨慎地环顾四周确认没有闲杂人等,才再度开口:“此地鱼龙混杂,来往的都是三教九流之辈,若是有歹人对您心怀不轨,那该如何是好?至少也要带些侍卫啊……”
清秀的少年明明年纪不大,却要装出一副老成的模样,苦口婆心地劝导。
花绵与他并不相熟,但见他脸上的关切和担忧毫不作伪,只好回以一笑:“多谢纪公子的好意,永乐谨记于心。只不过这次出门并非……”
“她是跟我一起出来的。”一个慵懒动听的声音突然响起,打断了两人的对话。
纪恒顿时眉头一蹙,锐利的视线直直地朝说话的那人望去,只见从酒楼中出来一黑衫男子,颜如韶光瞬华,薄唇似笑非笑间显得绮丽糜艳,身上气势却充斥着冰冷的煞气,叫人乍一看脸热,再看却是心惊肉跳。
“唐将军?”少年像是颠覆了自己的认知一样,又惊又疑地后退了一步,“怎么会是您?”
“是我又如何?你是纪家的小鬼吧,”唐希麟挑挑眉,他完全把纪恒这个尚未及冠的少年当做了乳臭未干的男娃,“路遇淑媛,应当非礼勿视,而不是上前搭话,懂吗?”
纪恒几年前就听过这位小唐将军的事迹,屡次大举灭胡,西北边防稳固金汤多半归功于他跟他的父亲兴安王。作为男儿,哪怕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纪恒依然向往着在战场上杀敌报国,建功立业,所以他一直对这位只大了自己几岁,却已经成为一军统帅的唐希麟怀有崇敬之意。
然而,此时此刻,他心中的英雄却成了偷拐公主出宫的罪魁祸首。
看着屹立在灰裙少女身侧、言笑晏晏间却令他倍感压力的男人,纪恒心里第一次生出了不甘的滋味——如同一笔一划练好的书法,突然被泼了一大团墨,让所有的精心准备在一瞬间变得乱七八糟。
沉默了片刻,少年衣袖下的手慢慢握紧成拳,坚定地一字一顿道:
“就算是将军您……也不能哄骗公主殿下,把她带到这种危险的地方!”
纪恒有一位与世俗格格不入的、蕙质兰心的亲姐,也经常离开家门做一些他闻所未闻的“奇技淫巧”,眼前这座京中第一大酒楼,便是他姐豆蔻年华以重金雇人盘下来的地盘。还有销往全国各地的镜子、脂粉、烈酒、香露、皂荚……无一不是出自他姐那神乎其神的脑袋。
然而,跟公主殿下此次私自出宫一样,他家阿姐也极爱出门闲逛,作为小弟的他无法劝阻,只能亦步亦趋,紧跟其后,以免纪蓉一介女流在访客时被人看轻或是欺辱。
亲姐弟也就罢了,可唐希麟又不是公主的亲生兄长,而是律法里容许婚配的堂兄妹,这么明目张胆地在闹市同行,岂不玷污了公主清誉?
这么一想,纪恒更加失望地盯着赖在花绵身边的唐希麟,沉声道:“将军既知男女大防,为何不自省也?”
“呵,自省?”唐希麟眼神一冷,纪家这小崽子有什么资格跟自己指手画脚?正待开口嘲讽,他却被身侧的花绵扯了扯袖子,只好暂时按捺住了一肚子阴火。
“堂兄稍安勿躁,还是让我来说吧。”虽然看不清面纱下的脸庞,但少女清澈柔缓的声音却同样令人心动神摇,“纪公子有所不知,如今正值多事之秋,宫规甚严,永乐身为女子不便出门,便央求堂兄施以援手,若是有错只怪永乐一人,而非兄长自作主张,更不是男女私情的缘故,恳请公子慎言。”
纪恒神色复杂,先前他对唐希麟的指责大半是因为对方将花绵这么一个弱智女流搁置在酒楼外边,任路边居心不良的过客打量。
但是听完花绵对唐希麟的一番袒护后,他再怎么郁闷也只能偃旗息鼓。
只不过……公主殿下出宫究竟意欲何为?
毕竟没有熟到这个地步,这个问题肯定是出不了口的,只能久久地停驻在少年心间,成为一根微小的尖刺,时不时扎得他难受一下。
直到少女冲他颔首告别,跟唐希麟一起离开了酒楼,坐上了不远处的马车时,纪恒才从空空茫茫恍然若失的状态中清醒过来,抬头看了看酒楼的匾额——
“啊,去喝点酒吧……”
有趣的是,就在半刻钟前,他的想法还是拿酒消遣,现在则成了借酒消愁。
而另一边,四平八稳布置精美的马车上,少女坐右侧,握笔在榻上小几的草纸上记录着密密麻麻的见闻。
而隔着案几的左边,小唐将军撑着下颌,百无聊赖地看着她写写画画,最后实在忍不住,假意逗她:“永乐,你可真是害惨我了,看纪家小子那样儿,差点把我当作引诱你的十恶不赦的罪人……”
“你活该。”出于意料的是,美人那张秀气可爱的小嘴一开,差点噎死人。
“咦?你这是妖怪假冒的吧,快把我温柔可爱的永乐妹妹还回来——”唐希麟睁大了眼,像是看什么稀罕物似的使劲盯着她瞧。
花绵瞥了他一眼,正儿八经地重复了一遍:“没听错,我说你活该。我都听到了,是你先惹他的。”
“我没……”
“是你先的。”
乖乖,貌似再说下去这丫头就要发飙了……唐希麟立马投降,然而唇边却勾起一抹暧昧的浅笑。
两天前,从建康寺得知消息的他快马加鞭,没过多久便追上了花绵一行人。
而且略施小技,他便顺利地溜到了公主的马车中,差点把他的心上人吓到喘不过气来。
只不过,在见到了面的一瞬间,他才开始发愁——
自己……是来找她干什么的?
好像貌似感觉应该是……看她跳舞?
犹豫了一小会儿,他还是摇摇头,不对,他只是想见她的人而已。
而坐榻上的少女简直是一脸懵,她刚开始还以为有贼人潜入呢,结果定睛一看原来是熟人作案……嗯,而且还是一个惯犯。
她可没忘记父皇寿宴那天,这厮对自己那副轻浮放浪的模样。
按照小系的资料,在原著的人设里,男主不是走稳重忠厚的武将风吗?怎么到了自己这边,事情就好像变得很奇怪?
当然,花绵没有时间多想这些对她来说一点都不重要的细节。她最近日愁夜也愁,系统发布的支线任务二是【拯救大梁】,可是身为公主的她能真正接触到的权力实在太小,再加上并未深入研究过古代政治,无奈之下只能简单粗暴地用溯因法来解决:
西北、东北双面迎敌,要打仗就要强军,必须要有忠诚可靠的将士和充足的食粮武器。所以第一点,便是增兵练兵,鼓励耕种,开矿冶铁;
中原大旱,百姓没了口粮,就容易产生民乱,所以兴修水利,轻徭薄赋,官府赈灾,仓储净水……这些都是不错的办法。而最现实的,也就是第二点,应当轻徭薄赋和及时赈灾。
南方水涝,大梁与南陈相比并不算是真正的南方地区,而是在中原偏下的位置,背靠大江,因为是红丝楠木的生产地,也是重点的伐林区,水土流失严重,所以第三点应该是修筑运河,改土为田,引流灌溉。当然,运河这种等级的工程是不可能在半年内完成的,所以花绵最后还是划掉了这一项。
把这些写好之后,少女还生出了探查民情的想法,毕竟空想和现实未必契合,多从百姓口中得知这个时代最真实的样貌,才能让她的计划更加完善。
只是,身为一国公主的她,是不能随意进出皇宫的。
而且现在父皇又在“昏迷”状态,宫中管制更加严格,她可以预见从建康寺回去后,自己也许直到成亲那天才可以再度踏出宫墙,看看外面的世界。
于是,发愁的公主殿下,正好遇到了“自投罗网”的小将军。
几乎无需多费口舌,唐希麟就答应了花绵的请求——他一贯是不受礼法拘束的,为了心上人能够展颜一笑,给自己跳一支舞,他什么都能答应。
出宫听上去很难,但是实践起来还算简单,小姑娘摸清了宫中岗哨换班的时间,唐希麟也收买了几个看门的小内侍,稍稍乔装打扮一下便偷跑成功了。
不过,花绵下意识觉得不太对劲。
最近宫中的布防……有点奇怪。
但是既然没人阻拦她,也没人发现她,少女便抛弃了犹疑,愉快地跟唐希麟出门了。
京城中最大的信息流通场所,正好就是城中央的大酒楼。
在唐希麟跟掌柜结账的时候,花绵已经来到了门口等候,而与此同时,纪恒正朝着这边的方向走来。
如此,便有了开头那一幕。
现在,同处一辆马车的堂兄妹正在进行没有营养的交流。
“永乐,我可以叫你的小名吗?”
“不可以。”
“可是我爹都叫你‘绵儿’……我也想……”
“叔父跟你是两码事,我拒绝。”
“我是你的堂兄——”
“原来你还知道你是我的堂兄啊?”
“永乐,别闹脾气,亲上加亲岂不……”
在没有脸皮可言的唐希麟试图以他直男的方式撩动堂妹芳心时,车子突然猛烈地震动了一下,停了。
外面的小厮惊呼了一声,扯着嗓子喊道:“主子,有卫兵拦住了我们!”
唐希麟皱眉:“给他们看了我的令牌没有?”
“看看看了……”小厮的声音慌乱起来,“可是这些官爷们不听小的——”
“难道是被祖母发现了,特地派人来抓我?”第一次逃家的花绵有种不好的预感。
唐希麟掀起帘子出去了。
男女同乘,除非夫妇,否则是绝对不允许的。
然而从未出过宫、也尚未接受过这类教导(因为教习嬷嬷觉得没有外男胆敢冒犯公主)的花绵,脑海里全都是她的救国支线,根本没想到这一点。
唐希麟出生西北,通文达理,却极其蔑视这种礼教,今日同乘并无亵渎花绵之意,只是随心所欲而已。
但是马车外,领着一众银甲卫兵的,骑在骏马上的白袍男子,却面沉如水。
“兴安王世子,私自引诱公主出宫,冒犯皇室,目无法纪,给我拿下。”
卫兵齐齐围上。
这是闹什么呢?花绵急忙将草纸扯了,塞进袖里,往外走去,却在帘子处被唐希麟按了回去。
“唐希麟——”她都急得叫他名字了。
“你先别出来,小事而已。”小唐将军不想花绵出来,因为那就意味着她要面对一整条街的视线,“他们动不了我。”
作为兴安王世子,又是老皇帝唯一的侄子,唐希麟身上有一张皇城通行令,这代表他可以不受巡防军的检查,也有权拒绝巡检司的逮捕。
可是他这次失算了。
因为这一堆卫兵并不是巡检司的人,带队的也不是以往欺软怕硬的草包。
通身黢黑油亮、毛发光泽柔顺的骏马上,男人一袭月白色的广衣长袍,天青的麒麟玉带,垂眸时仿佛天边倾泻的清冷月光洒满一地,朝着人望过来时就像寂寥而广博的海浪淹没一切,明明没有完美的容貌,却只能叫人想起天上的神明。
大约只有一句话能形容夕阳下的他——
“彼其之子,美无度。”
不必言语,不必抬头,他只需静坐于马背之上,便是一副邈若山河的绝世名画。
“公主殿下,臣来接您回宫。”
他的声音,如翡如玉,琳琅敲击,清雅中夹杂天然的寒意。
车座里的小姑娘一下子僵在那里,出也不是,躲也不行。
【完了,这次来的……居然是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