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祁哦了一声:“那后宫呢?”
阳宸蹒跚着在他怀里坐下:“没有啦没有啦。”
月祁又哦了一声,整夜整夜想着为什么呢。
他们在风和日丽的春天急着赶路的时候,巫劼坐在山夸父的肩头满地跑,而云赞的日子则过得不那么舒服了。在月祁思考着后宫的时候,云赞抹了把额头的血,看着眼前张牙舞爪的庞然大物终于轰然落地,终于露出了多天来的头一个笑容:“放赤金锁来,把它的四蹄锁上!”
四只赤金兽一低头,背上的赤金板滑开,抛射出顶端带着抓钩的赤金锁。其中一只的锁扣还卡住了,疲惫的云中人不得不用随身携带的器具上前修理。终于,赤金锁在四蹄上尽数缠紧,那土蝼嘤嘤地叫唤着,虚弱至今。
云中人的营地中生气了火,云赞拒绝了近卫递来的土蝼肉,而是从怀里掏出一块油纸,缓缓打开,里头是一段带血的破布。他把那块布呈在油纸上,放在火边仔细端详。那布料粗看很是寻常,只有握在手里的云赞才晓得,找遍凡界恐怕也找不到一模一样的。云精织就的细密经纬,比他的军履还牢靠的阵脚,是上清天的神品。
这是一截袖管。他随身带了许久,希望没有串味。
他回头看了眼伏在地上的土蝼,深呼吸了两口,戴上了头盔。几名近卫看到他大踏步朝那吃人的怪物走去,不禁上来阻挠:“常吉士!常吉士!”
见他没有停步的意思,只好把早已耗尽精神、躺地就睡的术士们统统踢起来。术士们沿着四个方向躺倒,像是死去了一样。
“它没有眼睛。”云赞绕到土蝼前方。本该是眼睛的地方被白色的皮毛遮盖了,而且云赞知道即使把那些长毛掀起,底下也是老旧的皮肤。
“它只能用鼻子闻。”
背后的术士东倒西歪,不置可否。
“那它就能帮我们找到那个人。”
云赞握紧了那截袖管,回头看身后为数不多的残兵败将,又把眼光拉到术士们脸上。
“不管什么办法,让它乖乖去找。两天内戌辉号就会经过姬水平川,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两天之后,一行人带着辆大车终于赶到了五敷城。
五敷城是妖族的城市,而众所周知妖族人讨厌城市。他们更喜欢在树上搭窝,在沼泽里奔跑,或者在茫茫的冰原上套马赶狼,然后再搂上个妹子忧郁地看着日出,发出嗷嗷嗷嗷嗷嗷嗷的叫声——五敷城于是成了一个非常折中的城市。基本上月祁阳宸也看不出这是个城市,直到走到大长老休憩的“龙蝇居”,阳宸道了句到了,他们才惊觉已然穿行过整个五敷城到了宫殿区。此时他们也不能再绕回去游览一番,总是正事要紧,月祁便带着他烂的可以见骨的夫人去见了长老。
“我的夫人源魂离体,我将他安放在这只鸟的身体中,汨罗池可以帮他回复原状么?”
阳宸突然觉得月祁其实挺能忽悠人,掐头去尾,一桩携带着劫狱、招魂、私自下凡的惊醒动魄的爱情故事就变成了一场寻常事故,似乎变成了:哪天起来哎呀我夫人就魂魄离体了真是拿他没有办法啊。
大长老答应得出乎意料的顺利。他的须发皆白,长发盘缠在龙蝇居狭小的房间里,铺了满地。他说:“尊贵的客人,汨罗泉早已经准备好了,请。”
尚食其啜着一种妖族人很喜欢的茶水插嘴:“长老,你知道他们要来?”
大长老闭着眼睛盘坐在半空中,沟壑纵横的脸上显露出一丝笑意,看上去十分神棍。
阳宸隐隐有一种不好的感觉。比如说他突然发觉自己浮出了鸾凤的身体,飘在半空中,月祁很好奇地看着他。然后他就沉沉地往那具……不太能被叫做身体的身体里落下去,一个天旋地转,他忽然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莫名其妙地发觉喉咙早就烂穿了,尸虫在那个洞里头钻来钻去。月祁赶紧回头当做不认识他。阳宸伤心透了。
但是再不好的感觉,也阻止不了他要重新英俊起来的心思,忍着强烈的羞耻感被两个清秀的妖族女子抬起,往城外走。尚食其这时候因为位分太低,被长老底下的人嘲讽着赶走了,大长老为了防止他跳脚赶紧把他叫去吃茶,走了老远还能听到尚食其的怒吼声:“身为妖族人我竟无缘得见汨罗泉!”
两个女孩子嘻嘻哈哈笑起来。其中一个说:“尚食其大人真是有意思极了。”
另一个说:“是呀,要不怎么是有文化的人呢?”
阳宸脸面朝天嘀咕着问:“有么?”
女孩子叹了口气:“我们妖族男人能连着说五个字以上的句子,就挺有文化了。”
“真是这样子的么不见得吧。”月祁盯着人家的胸。妖族姑娘不穿胸围这件事对他的打击挺大,一进城到处都是晃啊晃阿晃啊晃的,长胜无忌的月神颇有点吃不消。特别是当姑娘们习惯性用各式各样的纹身点缀乳胸,莫名其妙在月神身上施加了晕眩的效果……
阳宸冷笑,用漏风恐怖的声音斥道:“你平常最惜字如金了吧!现在怎么一口气不断地讲了十个字啊!你太明显了吧!”
姑娘们脆生生地笑了起来,笑得前仰后合,吓得阳宸赶紧让她们把尸体捧牢了捧牢了,他还要英俊地去惩罚他不听话的男人呢!
月祁被三个弱小生物嘲笑了半天,深锁了眉头不说话。他觉得自己挺可怜的。他刚才无意间瞄了一眼,就看到了阳宸掉在眼窝外要掉不掉的眼珠子,他觉得自己真的算是个不离不弃的好儿郎了……虽然内心深处十分想抛妻弃子来着。
出城之后他们去往后山,妖族汨罗池就在后山石洞的尽头,柳暗花明,蒸汽腾腾。姑娘们七手八脚地把月祁扒光了,还七手八脚摸了几把,月祁摊着大字很有点羞涩,被裹上了干净的白布衫。姑娘们处理阳宸的时候很想让月祁搭把手,月祁哈哈一声,赶紧跳了下去。他惊讶他浮不起来了,也张不开任何禁制。水里有股硫磺的味道直直往他鼻子里灌,他沉到浅浅的潭底,发觉可以呼吸。
不一会儿阳宸也被丢了下来。水里立刻飘起了细细的血线,尸虫从他身体里一散而空,在水中无望地挣扎,然后化作了一连串的泡沫,在水中消失不见。
即使如此,近距离看阳宸那副身体还是需要极大的勇气,虽然月祁是个出了名的大胆,但是他厌烦委屈自己,是故一闭眼就睡了过去,并且每当阳宸摸过来的时候自动踢开他,准星非常好。
月祁的睡眠相当好,温热而黑暗的流水给他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安全感。他开始做梦。他从没有做过梦——组织梦的原料乏善可陈,以至于即使在梦境里,也只是黑暗的一片。他行走在黑暗的雾气中,所见茫茫,他感到疲累,惊讶之中发现手中握着一跟竹蒿,他顺着竹蒿望去,船出现了,然后是水,水飞快地顺着视线蔓延成望不尽的河流,不知通向哪里。他只有一个念头,往前走,但是前头永远也到不了,他也不能回头。时间的流逝停止了,他永恒地在河流中摆渡,没有人需要他,也没有人接替他。
月祁想到了冥河。北方玄元大帝的居所,据传就是这么一条河流。他死了么?或者是,玄元大帝来找他了么?他不知道。
他很快便适应了。也许很久。月祁总是很容易为自己找到开脱的办法,比如说他就从来没有什么特别执着的愿望。只要没有希望,他就永不绝望。
“喂,喂!”有人推他。
月祁握着竹蒿的手震动了一下,嘴角微翘——他很喜欢这样的时刻。
他喜欢着惊喜。若是总是执着于一物,那当它到来,难免生就“不过如此”的心思,但是心悬域外,这应当的就变作分外的,实在可喜可贺。
他回过头。他想说你总算来了。
却看到观月镜浮在身后。镜中赫然还是自己熟知的脸……
月祁是被吓醒的。他张嘴大叫的时候呛了水,好不容易将气管里的水咳尽,迎面又是阳宸垂在脸上的眼珠。他大叫一声:“滚开!”甩手就推了一把。他惊讶地发现阳宸纹丝不动。
阳宸比他发现得更早,笑起来,脸上□的皮肉艰难地扯起复杂的褶皱,看的月祁直瞪眼。他笑得如此之邪恶,小人得志,让月祁升腾起一股由衷的羞愤,恨恨别开头。那人立刻可怜巴巴地开腔:“别呀别呀殿下,我不吓你,我不吓你……”退到一边□的岩石后面躲了起来。
月祁不知为何松了一口气。隔壁的阳宸在洁净的水底沙地上画起了圈圈,然后起身想找面镜子来看看,无奈水里除了细沙什么都没有。他偷偷攀着石头张望了一眼,月祁疲惫地闭着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