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致赶忙接口是啊是啊我就从来没来过,紧闭着眼睛贴着尚食其的腿。西红支棱着耳朵嗯了一声,“是有些太安静了。这里什么虫豸都没有,也没有鱼。”
尚食其冷不丁踢了少年一脚,“若是我们出不去,你也别想出去!”
月祁又一次把眼光投到他身上:“你骗我们?”
少年一本正经道不敢。只要过了这片水域就好了。
月祁点头:“谅你也不敢。”
“我怎么敢呢?我孤身一人,也只有各位大人可以依仗。”少年爬起来,为了表忠心又与尚食其换了班。他没划几下子,筏子突然剧烈地震荡,他哇哇大叫,离他不远的巫致不曾防备,一个趔趄就翻进了水里!其他人都不知水下出了什么变故,抓着筏子吓得面无人色。尚食其看看竹筏行远,到底还是跳了下去捞人。
水里特别凉,那种凉不像是人间所有,直直沁入骨髓,尚食其一入水就恍惚,好像听到有谁在叫自己的名字。是梦里的那个声音,他亲娘,催得他也分不清自己是在梦里还是梦外。尚食其的思维似乎分成了两半,一半的自己嘲笑着另外一半自己,你就白日做梦吧,他就没见过他亲娘……他一个激灵醒过来,望着眼前一连串的泡泡,他是来找致的。
这水却浑浊不清。在竹筏上看的时候还清澈见底,一入水,四面八方分不清上下东西。尚食其憋着气,一个猛子往下扎,在水里胡乱摸索,摸到许多人和牛羊的骨头,都被常年的流水腐蚀掉了血肉。而人骨中间,有许多赤金做的小玩意儿。有赤金的小瓶子,赤金磨的镜,镜子背对着他插在人骨中央,尚食其看着其上那诡异的花纹有点眼熟,但想不起在哪儿见过,伸手去撩。但是一个黑影斜拉里扑了过来,尚食其匆匆一眼,只觉得那玩意儿足足有丈长,还来不及有任何反应,那巨物就把他扑进了浑浊刺骨的深水里,尚食其随后便失去了知觉……
尚食其醒来的时候,和巫致一起卷着西红的赤炼。他一骨碌爬起来,浑身上下一顿好摸,又把巫致一顿好摸,这才长长地舒了口气。“水底下是什么?我看到他扑过来了!扑过来了!”
巫致脸一红:“那是我啦……”
尚食其大讶:“那玩意儿有一丈多长!你有那么高么,嗯!你有么?!”说着毫不客气地把手放平在他脑袋顶上一削,直直比着自己的下巴颏。
巫致嘟哝是你自己吃了水,看错了吧。尚食其刚想据理力争,突然想起致这个家伙,啊,若是化蛇大概就是这么点长吧,嘿然一笑,“那是我看错了吧——你扑我做什么。”
原来巫致一下水就立刻现出原型,灵力恢复,倒比在岸上游刃有余得多。他意识到这水里不存凡物的不同寻常之处,在于居然有月宫清寒之气。他虽然生活在凡界,却有体察日月星三魂源的灵力,当即也跟尚食其一样去探那水底,于是就发觉了那面观月镜。观月镜原本是巫族之物,擦亮铜镜镜面,可以看到月宫结界中的连绵宫宇,运气好还能见到破军王,但是不知为何会在此处。人族将其作神物崇拜供奉,倒让它沾了太多的血气,已然变成了邪物,若是贸贸然去看镜子的正面,恐怕会引出月宫中的银流。是故他把尚食其推开了。不曾想之后的西红搬了这面镜子就走,还一手一个把他们接了上去。
月祁左右翻看着那面镜子,铜镜印出他姣好的面貌,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你不是说这是观月镜?”
阳宸啄啄自己的羽毛,没好气地说:“这不就是观月镜么。”
月祁倒觉得很好笑,随手就要重新扔到水里,阳宸赶紧叼回来:“宝贝……宝贝……我们下凡来找到的第一件宝贝!”说完丢到他怀里,自己一屁股坐上去,“这是我们儿子!”
月祁不置可否,他既不想要这个老婆又不想要这个儿子,所以看着老婆孵儿子总觉得是别人家的事。
而尚食其的心情与他比起来就天壤之别——虽然他觉得少年要弄死巫致是别家的事,但他由此陷入了深深的愤怒,虽然他大部分时候就挺愤怒的。少年故意没去看他的眼神,说了句到了,就把竹筏撑到岸边,轻巧地跳了上去。他把竹筏系在一头突起的石头上。依旧是洞里,但是地势开始抬高,另一面传来一点带着青草香的风。水沉在底下变成冷冰冰的一汪,再也不动了。从这里开始,他们得走出去。
尚食其看看没人注意,掐着他的脖子把他拖到墙边摁着:“你干的好事,嗯?你干的?”
他的力气很大,五指像是生铁做的,那咬紧的牙关也像是同一质地。少年抓着他的手指想要呼吸,拼尽全力发出嘶嘶的声音:“不……不是……”
尚食其随手把他往墙壁上一摔,“再有下次!”
少年在地上滚做一团,剧烈地咳嗽着。巫致站在水边上,怯生生地问他:“你们在干什么?”
尚食其把他拖走了。
黑暗里少年的眼睛像炭火一样明亮。
出了山,外面的世界终于是为人所熟知的那样,青山绿水,闲云野鹤。前来山西面姬水平川的险恶经历像是一场梦,但是偶尔在黑夜里盘旋嘶叫的黑影时不时提醒他们,也许现在才是个终将要醒的梦。
所以没有人敢于懈怠,每个人都急匆匆地往东走。尚食其要回五敷城复命,还为此找来一辆破车,众人欢呼着把阳宸的尸体放了进去;月祁要带着阳宸去汨罗池疗伤——他堂堂破军王的王妃风吹雨淋,都快烂出水了;少年要去涿鹿城,不论怎样,灭族的惨案,他想要回一个公道。
而对于巫致,赶路这件事就没这么有吸引力了。他在踌躇往哪儿走。是去不周山呢?还是跟着他们去五敷城?
巫致已经觉得这事大概算不到妖族头上了。尚食其这几天一直对他还不错来着。而且看得出来,鬼族对尚食其算不上不错。巫致心想尚食其怎么着都该是个特使吧,两国交战还不斩来使呢,要是鬼族和妖族真是一伙的,那鬼族可真是生猛——连同盟的特使都赶尽杀绝。
那他去五敷城大破阴谋什么的就不太可能了。巫致现在回想起来觉得当时自己一定是被尚食其传染了,才做出如此显而易见赔了夫人又折兵的决定。
但是不去五敷城……不周山在哪儿?他不认路。而且这样一想,妖族还是可以争取的。若是鬼族有什么大阴谋,他巫致又出面与妖族谈妥攻守同盟什么的,那岂不是跟原计划异曲同工之妙嘛……都是大功一件嘛……
巫致就在纠结中跟着队伍走,再苦再累也忍下了。当然尚食其每天能背他一段路就更好了。
若是有什么其他事让巫致心烦的,那就是那个少年了。自那以后他一点都不敢跟那少年独处,他也不敢跟任何一个人独处,有机会他就在月祁的视线范围内活动,没机会他就在尚食其的视线范围内活动,但是他总是能感觉到那种阴森的目光追随着自己的脖颈,好像那上头已经空空如也。巫致只觉得自己养的小杂毛狗似乎一夜之间就长大成人,彪悍至极,这种感觉真是苦不堪言,还十分伤自尊,幸亏他的自尊已经被巫劼伤得不剩下多少了。
少年的孤僻使得他与大多数人都疏远了。西红试过和他搭话,最后也痒痒而归。倒是月祁不止一次问过阳宸,那少年是谁。阳宸很不满意,有一天试探着问:“你不会是喜欢上他了?”
月祁的眼神追着少年:“嗯。”他说。
阳宸气得鼻子都歪了:“我说有你这样的么?你连装一装都不会么!”阳宸气起来就把他啄成个筛子。
月祁很无辜:“我第一次见凡人罢了。”
阳宸这才明白过来,他就没好好听过自己讲话。月祁就是这样,别人讲十句,他能听进三句就不错了。这种毛病阳宸倒挺理解,叫做“在自己的内心世界度过了漫长的光阴”,外在症状比较多,归根到底都是这个毛病——比如说,放在他自己身上,就是但凡一点点慰藉都要飞蛾扑火,你看你看,连月祁这种不靠谱的人都喜欢上了;还有,就是成天停不下来地想跟人说话。阳宸这种时候就幸亏自己是只鸟,可以啾啾地讲话而被人当做是鸟叫,他有时候都恨不得把自己的嘴缝上。
月祁这时候突然回神了,“嗯”了一声,尾音上挑:“就算孤家喜欢他又如何?”他搔着阳宸的下巴,在他耳边轻声道,模样难得竟有些轻佻,看在阳宸黑豆子一般的小眼睛里,也是十足风骚。他咳咳两声,“月宫只有一个王后,那就是臣妾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