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走后,云赞沉默良久。指挥室里一片沉默。云中族对鬼族的印象,已经遥远到停留在母亲吓唬孩子的口头禅上,但是猝不及防的,鬼城黄泉就冒出在他们的眼皮底子下。云中族人一头雾水。
云赞却不同,他已经依稀隐约地描摹出了事情的轮廓。一切的一切,那纷繁的线索,都在他脑海里快速地开始组合,洞开一副浩大森然的阴谋:戌辉号离港;巫人下山;妖人窃图;月神下凡;天谴;星宫的追杀令;偏安黄泉亿万年的鬼族再度出世……
最后,所有的所有,都指向一个终点。一个让人无比畏惧,又将人变得无比贪婪的终点。
混沌。
创世神都惧怕的力量……
戌辉号已经被压上了这一场赌局。不止他,远在云中城的云裳,族人,他们全都被压在一场豪赌上,不能回头。
下地?不下地?
不下地,云中族尽失先机。
下地,即使刀山火海,也不过是找一个人,杀一个人的事。何况这背后,是以连盘古大神开天辟地都敬畏的力量为报酬。云赞血管里好斗争胜的血,几乎一瞬间就沸腾了。
他甩开纸笔,威严地站起来,搂着头盔道:
“我云中人,不言鬼神!”
同一时间,戌辉号垂直下方五百尺。
一个雪白的人影御风而来,停留在一株枯死了的树上。他头戴一顶六寸檀木冠,雪白的长袍一直盖到脚背,看似风尘仆仆,鞋面上却一点灰尘都没有,亮洁如新。他整个人站在黑漆漆的深夜里,就像一盏不温不火的风灯,可惜四围连一点风声都没有,更不要说人,夜露沉沉地飘荡在离地三尺高的地方,一片森森然的鬼气,不然的话,倒会有不少姑娘尖叫的。
白衣人伸手,将一片干枯的树皮放进嘴里一嚼,然后轻轻呵了一声。
“好重的尸气。”
他的面前,有一座高达万仞的黑色堡垒,占据了整个磨牙湖,像是一柄细剑直插云霄,而湖面方圆十里已然结成寒冰,犬牙交错,走兽不行。明明已是白天,这里却空寂如永夜,一点光亮也没有。一蓬一蓬的黑色烟雾围绕着堡垒盘旋,看起来像是某种活物。
白衣人似乎听到什么动静,身体一侧,隐到了黑暗之中。不一会儿,底下几个面目不清的黑袍人摇着一只木铎,当啷,当啷,沉默地牵着一只跳腾绝荡的巨兽走过,经行之处都是恶臭的涎水,后头还跟着一群人。
很难说那还叫人。但巫劼认识那群人的衣衫,那正是他供奉天元荒城缚的人牲。此刻,那些俱是被砍去了头颅的人牲跟在那恶兽身后,姿势僵硬,步履蹒跚,在涎水上又加了一条断断续续的血线,看上去十分恐怖。行到最后,巫劼甚至望见了自己的族人。那一胖一瘦两个巫人,是跟小致一同在观天旋室作观星史的,此刻七窍俱是干涸的血迹,脸色青白如獠鬼。他们的脑顶是一个血洞,仔细看去脑髓已经被吸干了。
巫劼心下大恸:这样恶毒的纵尸术!伸手就从怀里掏出一朵花来,朝它喃喃自语一番。
扬手要抛时,他突然想到了什么,停下了动作。
致也在这里。
他没死。
巫劼知道,致没死。他有这个自信,他在致身上下的禁制,不要说鬼族,寻常神族都打不开。如果致伤到分毫,他都会即刻知道。
但是他在哪儿?
他那个从小懦弱的弟弟,会不会藏在哪块大石底下,瑟瑟发抖?
巫劼想到这里就把花攥紧了。这是最后一只鹞鹰。
他应该是给不周山报信?还是应该让它去找致?
巫劼权衡半晌,还是改了密令,随手抛出。那花朵在空气中徜徉离手,立刻变作一只鹞鹰,飞速地往云霄中盘旋上升,一眨眼就扎在山对面。按他所料,只要致还在这片山中,不出三个时辰,他就能确定他的位置。
巫劼四处望望,一振袍袖原地躺下,支颐闭目:这三个时辰,他权当闭目养神好了。
两个月前,不周山上星天大乱。三大长老开关,在不周山绝顶计算三天三夜,算得鬼城即将出世,委派他带着族中好手下山封印,却莫名其妙算错了位置。
黄泉鬼城拔地而起之时,他人尚在五千里之外,算到地元八维诡异震荡,赶紧花了一天一夜御风而来。但这委实超出他的极限,是故美美地睡上一觉才是美事……
巫劼不知道睡了多久,白衫像是银月自树梢垂下。巫人重精神力,一旦绘符布阵,就要求非常集中的注意力,是故睡觉是最好的回复手段。他也一贯睡眠极深,深处多梦。巫劼正梦见小时候,致趴在他尾巴上学连山归藏,头顶就传来嗡嗡嗡的轰鸣。他很不愿意从梦中醒来,奈何这不速之客驱之不走,巫劼只好坐起来。四围林中一片寂静,嗡嗡声是从山背后传来的。
巫劼跳下树,撩着前襟慢悠悠翻上山头,触目所及就是一张巨帆,十二根折断没折断的桅杆,像是太阳一般从山后升起。巫劼笑:“奇怪煞的,谁把船开到山上来了?”然后徒然一惊,望着蓦然跃上山岗的一只豹子。
如果说普通一只豹子,能惊动巫族少长老巫劼,它大概长五条腿都不够格。
只是,这只豹子……
浑身上下俱是金属……
山头背后的缓坡上,还在传来金属掉落的噗噗声,冲镧嗡嗡的排气声中夹杂着云中人的口令。几呼吸间,那只豹子身边又冒出几只熊,虎,狼,罴,虎视眈眈地望着他。
巫劼诶诶两声,说着“这可不好了”,转身没进树林里。他一动,那些赤金做成的豺狼虎豹纷纷后腿一弹,奋力追扑,动作流畅就像真正的猛兽一般,不一样的是,他们的利爪与牙齿俱是一片片锋利的刀刃,在黑夜闪着深邃的杀机。
山背后的云赞收整好三师,对戌辉号比了个手势,戌辉号收起投放搭板与绳索,缓缓浮空。三个百夫长开始清点人数,飞廉部立即发觉少了五具赤金兽。
云中人的地面部队即使有优异兵甲的补益,也比不上原本就生活在地面上的巫妖两族,更不要提后者强到变态的精神力,所以迅捷快速又可以自行作战的赤金兽是他们的王牌武器,几千年来一直威慑地面种族。
赤金兽一旦制成,便会有自己特殊编码,每次战斗和回收都会记录在册,防止报废的赤金兽被他族俘获,偷盗技术。虽然云赞不觉得凭巫妖两族人的本事模仿得了赤金兽,但还是立即下令其他二师原地待命,顺道把其他赤金兽调成守备状态,不允自动攻击,他自己则带着飞廉部去追。
话说巫劼何许人也,行也飘忽,走也飘忽,那赤金兽即使不会疲倦,但全力奔跑已追他不得,往往飘扬的衣角已在眼前,正要张开满是钢刀的利嘴去咬他,转瞬之间人又在十几步开外出现。
他也不走远,就吊着五具没有思维的赤金兽,按着那恶兽腥臭的涎水行进,不多时果然感觉空气中的血腥味变得浓厚起来。转过一道弯,他飘忽攀到树梢,那五具赤金兽的前爪抓着地面,漂亮地甩过身体,腾起片片尘土,然后直勾勾望着前头几十人的僵尸队伍。
摇着木铎的黑袍人也显然注意到了身后的动静,此时默默回头,放下木铎摇了摇腰上银铃。那一片了无生气的僵尸突然挺直了脊背,直直转过身,手中指爪暴长,朝前踏出一步。
那怪兽嘤嘤怪叫起来。在原地流着涎水打圈,贪婪地妄图挣脱锁链,想往巫劼藏身的地方冲来。但是黑袍人看似枯瘦的身体却坚定如磐石,勒着他的项圈不动分毫。也没往巫劼那处看上一眼。
空气中的雾气好像更重了。落在身上都像是盖了一层厚被。
僵尸走得越来越快,到现在脚步隆隆,已是飞跑起来。算算时日,除了那两个巫人,其他人死去都已经很久了,肢节早已僵硬不能动,没想到动作却是如此迅捷。而且他们还再变快。巫劼看得心中胆战心惊。原本他是希望鬼物能赢的,现在却将眼光投向赤金兽上……
“不,”他想,“俱不是好相与的。云中族几百年不曾落地,现下突然在姬水平川放下三个师,还带了赤金兽,分明是有备而来。最好同归于尽吧。若是这等东西放出姬水平川……”
那么,不周山的平静日子,一定就会被打破的。
底下全力冲刺的两方撞在一起,发出骇人的声响。赤金兽非人身的优势立刻凸显出来,几乎一瞬间就将冲在最前面的僵尸开膛破肚,肠子流了满地。僵尸力气再大,动作再快,那指爪也挖不开金属……巫劼瞳孔一缩,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