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祁一剑劈死了那恶兽,冲到内室一看,阳宸被双手吊高缚在一块虎睛石上,垂着头没有动静。
“王后?王后!”月祁进前一探他的口鼻,已然断了气。
跟过来的西红把赤炼一摊,坐在地上大哭。
“哭什么哭!就知道哭,哭有什么用!”月祁被她哭得心烦意乱,在原地踱了两步。“那帮混账……居然敢动孤家的人!”
西红哀恸过度,恶从胆边生,一边哭一边撒着泼破口大骂:“你不哭……你有办法?又没办、办法……又不哭……呜呜呜……你也混账!”
月祁把她从地上踹起来:“行了行了,把那恶兽拖出外头,再在房间四角点香!”
西红收放自如地抹干净泪痕站起来,手脚麻利地干活。月祁皱着眉头,一瘸一拐地用脚步丈量殿中格局,踩下点香的位置,西红点燃之后乖乖跟在他身后,腼腆温柔地笑起来:“奴婢、奴婢就知道殿下有办法!”
月祁听着她抽鼻子的声音,只觉得有其主必有其仆。
他四下一打量,见房梁上垂下洁白的帷幔,一挥袍袖,帷幔层层叠叠地落下来,刚巧在他的手肘上。他撕开几匹递给西红,“找些棍棒,把白布缠在上头。”
西红后知后觉地退了一步,牙齿打战得咯咯直响:“你是要……招魂?”
“你还有别的办法么?”月祁轻描淡写,“源兽只吃魄,不吃魂。只是没有魄,人也就死透了,现在他的魂大概是赶着去投胎。只要你家主子没早早投入畜生道,总还有救。”
西红柳眉倒竖:“你……我家公子断不会投畜生道!”
月祁不理睬她,把白布一股脑堆她胸口。
西红走了几步,又折回来,戒备地偏着脑袋望他:“招魂……招魂可是大忌!你……你真肯为我家公子犯忌?”
“快去啊!”月祁大怒,“等着人来抓现行啊!搞不拎清的女人!”
西红吓得屁滚尿流,跳起来夹着尾巴逃了。不出半刻便颤颤巍巍捧着新制的招魂幡回来了,显然是迫于他的淫威。月祁早已布下招魂阵,剥下上衣袒露出右边胸膛与右手,开始吟唱:
绿兮衣兮,
绿衣黄里。
心之忧矣,
曷维其已。
绿兮衣兮,
绿衣黄裳。
心之忧矣,
曷维其亡。
……
西红睁大眼睛站在阵外,一边守卫着殿中结界,一边睁大眼睛,看着蜡烛渐渐从安静燃烧的明黄色变成不住微颤的青白色……不自觉往后退了一步,那是玄冥的颜色!几乎同一时间,她听到了黄泉道中的万鬼尖笑,还有那透骨的寒意。
之后,那火光越来越清浅,颤抖得也越来越厉害,无风的室内,焰光竟然猛的一窜,伏低之后四角缠连着扶摇而上,将招魂阵整个转着圈包围起来,直直包缠到房梁,吟唱声完全被鬼笑声压了下去。
正在这时,殿外“哇”得一声,鸾鸟探进头来:“这是……这是……”
阵中刹那白光一现!那无色的光焰如此猛烈,以至于西红甚至来不及抓住鸾鸟,只能背过身闭上眼睛。背后,魂幡猎猎作响,似乎连窗檐充作的旗杆都啪嗒一声折断了。
外头等着的黑龙只见到一道白虹贯日,如雷电一般劈在静思殿上,不由得心中一颤。这样的异象……
浓烟过后,鸾鸟咳嗽着扬起脖颈:“居然……居然招魂……来人……啊!啊哦哦哦哦哦哦哦!”
西红就地一滚狠狠掐住它的脖子,“再叫,我可就不客气了!”
“女人……女人何苦为难女人哎呦……吾不出声吾不出声……”
“小心!鸾鸟皆心意相通!”阵中央传来几声咳嗽。
西红抬手,毫不客气地把鸾鸟揍晕,这才有时间抬头看看。殿内,魂幡铺了一地,从洁白的素绢统统变成了焦黑的东西,上头还有奇诡的花纹在流淌,不似上清天的图腾。他家主子满脸血地飘在半空中,居高临下地望着满脸血的月神。
“疼死我了!你怎么才来!”阳宸的魂在半空中飘来荡去,因为心有余悸而显得特别暴躁,“那源兽把我活吞了!真是疼死我了!疼死我了!你看看,浑身都是血!”
“你来得倒真快……”月祁抹一脸血,都是幽冥的味道,腥臭不可闻,“迫不及待啊。”
“我第一次源魂离体,就在附近打转!”阳宸作势要推他,却发现自己的手穿透了他的肩膀,不由得灰心丧气地回头看看自己缚在虎睛石的身体:“现在怎么办?”
“回不去的。”月祁无情地打碎了他的幻想,“你的身体已经没有魄了,活不过来,魂自然也进不去。”
“我就成天这么飘着?飘个四十九天我就灰飞烟灭了!还不如去投胎划算!”
“总有办法的……先在孤家袖子里住上一住?”
“不要!才不要!”
“也是。你这么聒噪。”月祁难得没有一意孤行,“是得给你个身体住一住,否则动不动就灰飞烟灭可就不好了。”
然后咦了一声,低声道其实灰飞烟灭也没什么不好,妃宫这种人……
“你要休就休,不要杀人灭口啊!”阳宸吓得血红底下一片白,“我把正宫的位置让出来就好了!夫妻一场啊!夫君!快给臣妾找个身体嘛!快嘛!”
不止月祁浑身鸡皮疙瘩,鸾凤也被他嘛嘛得从西红鞋底下仰起头来——西红图方便,用脚踩着它的脖颈。
月祁又头疼:“不过此处不宜久留,你先到孤家袖子里来,到了凡界孤家再给你找个……”
“你们要下凡!”鸾鸟顾不上自救,大吃一惊。这一偏头,一下子对上了月祁的眼睛。
“……合适的身体。”月祁把话说完,突然缓慢地一扯嘴角,刀伤下的笑诡异得了不得。
鸾鸟咽了口口水,和阳宸一同尖叫起来……
又是一道白光,阳宸只觉得天旋地转,再睁眼时,看到的就是西红目瞪口呆的脸——他还从来没有发现他的侍女如此高大威猛力不可挡过。
身前响起脚步声,毫不留情地揪起他的脖颈把他提溜起来,阳宸被动地对上那张似笑非笑的俊脸。
“妃宫啊妃宫……你可要好好压制住鸾鸟,不要让它醒来,听到了么?鸾鸟的魂一旦觉醒,全天界都会知道我们的行踪。”说完把他塞到西红怀里,颇折损了几根羽毛,随后便头也不回地大踏步向外走。
“等等!”阳宸还未适应身体,说话及其困难,“殿……殿下!”
“还不走?”
阳宸艰难地回头,看着虎睛石上的身体:“殿下带……带走我的身体啊……”
“累赘。”
“殿下!这怎么是累赘呢!这怎么是累赘呢!那可是、那可是臣妾让殿下欢愉的利器啊!哪天说不准就能修好!”阳宸哀鸣,却发现这幅声音实在是像阉人,不由得更是后怕,“殿下!臣妾……臣妾那副样子……多英俊啊!看着多顺眼啊!殿下有什么难办的事……臣妾还能帮殿下去色诱!现在这傻鸟哪里配得上殿下的花容月貌啊!”
“蠢材!”月祁嫌弃至死,“孤家才叫英俊!你长得跟源兽他儿子似的!源兽还真舍得吃你!”
虽这样说,却一抬手,阳宸只觉得一股巨大的拉力,一下子把他拉到月祁怀里。背后,虎睛石上的锁具啪嗒一声掉落,西红在原地愣了愣,才欣喜若狂地奔回去,将那没了生气的尸体从地上搀起来,一步一步扶着往外走。
刚走到外头,就发现崇极天宫像是睡醒了的巨兽,到处都是人声。天已入暮,抬目尽是打着火光的人流在往静思室涌来。阳宸全身的毛都不受控制地竖了起来,月祁被他刺得难受,“慌什么,收起来。”
阳宸勉强缩成一团,羽毛却仍旧怒张着,一只有两只得大。月祁啧了一声伸手就要把他抛走,却突然撞见了此时极其不想见的人站在路尽头,护着他退后一步,低声斥道:“让开!”
“你擅自招魂不说,还要下凡?为什么?”阳修拧着两笔剑眉,一步一步走近,“你是疯了么?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我招谁的魂,你自己心里有数。”月祁侧过身,借着阳宸打掩护,一手顶出了腰间细剑。他们正在殿外的游廊中,游廊曲折蜿蜒,一侧底下是清水红鱼,但是另一侧却是浩渺云海。月祁不动声色地将剑插入云海中,上清天与周天之间的禁制被打破,发出哔哔啵啵的细微声响。
这时,阳宸从他怀里探出头,大声说这话帮他掩护:“我亲爱的哥哥,星宫虽然主监罚,却不能进静思殿面见罪人。这源兽是凭着谁的腰牌进来的,你不会比别人更清楚了吧!”
阳修看也不看他,只一味盯着月祁,伸出手:“月儿,我何苦害他?他有什么值得我害的?招魂的事我来担,你先过来。”
月祁低头,交襟中露出一截细白的脖颈。
阳修往前走了一步,轻唤道:“月儿?”
突然一阵狂风,月祁腾空而起,跳到游廊之外:“不动尊王的美意,孤家就不领了,日后不动尊王还想用这招数,麻烦把身后的人藏得好一些!”
阳修大惊,趴到游廊边上低头一看,底下云海中盘亘着一条玄色巨龙,此时月祁跳到他背上,一行人早已骑龙而去……
阳修大怒,看也不看不明所以赶来的宫人,快步往明堂宫走去。
东宫。化孕池。
“阳修小儿……走了么?”
鸾凤盘旋在榕树上方,不肯降落:“回禀陛下,不曾。陛下要见他么?”
漆黑一片的殿中传来一阵叹息,“由他去吧……”
“月神私自招魂,现下又私自下界,怎么处置呢?”
飞天思考了一阵,还是唉声叹气。
“也……也由他去吧……要记得保护他呀……不能让他……死了……”
鸾凤低头称是,随后便飞出了阴寒的宫宇。
飞天大帝握着阳宸的“鸿蒙”,在黑暗中枯坐了一会儿,终于站了起来。鸿蒙被他保护得很好,还是那天晚宴上刚沾过血的模样。
他面前,是月祁与阳宸二人的胎元,三重禁制中,金银两色的血魂打着旋缠绕着。
他轻易破开了禁制,将那无形的手探入其中,拽住弱小的一点金光拉扯出来,随手扔在地上。那滴血立马恢复了本来的面貌,沉沉地黏在木质的纹理上。
然后,他抬手将“鸿蒙”插进胎元之中,任刀刃上的血缓缓流入胎元……
“这是……日神的血啊……”他喃喃自语,拔出刀来,胎元自动闭合,有一瞬间,银白的血魂不知如何是好,但随后就自动缠上了那更为强大、辉煌的新血,与之前一般无二。
“月神……月神啊……”殿中传来压抑的哭声:“你的心愿……朕已经帮你达成了……朕……朕蹈行了朕的诺言……可是朕好冷……朕……好冷啊……道长……路远……你要快啊……再不然……就来不及了……”
哭声到最后,已然如黄泉厉鬼一般狞利骇人……
作者有话要说:恭喜妃宫喜当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