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楔子(1 / 1)

(一)

十八岁到二十八岁间在甘露寺中带发修行的廿年里,我曾在梦境中无数次幻想他与她燕尔恩爱,耳鬓厮磨的情景,却统统不及那日在九狼宫御花园中看到的叫我感慨,以至许多年后我终嫁做人妇时,亦难以忘怀。

那是五月里一日傍晚,彼处桃花盛开,落英如雨,绚烂了漫天凄艳的红霞。

他陪着那个久病未愈的女子在亭中对弈。

“我们还是按照老规矩。”女子兴冲冲抱着棋盘和棋盒摆在桌上,斗志昂扬地冲他道:“一局结束,赢家用毛笔在输家脸上画一笔。”

半晌之后,离他棋胜仅差临门一脚,女子连忙伸手捂住他将要落棋之处苦着脸耍赖道:“不行,这里不给走!”

“为何?”他摆出一副大惑不解的神情。

“不给走就是不给走!”女子洋洋得意地威胁他:“除非你今晚想睡地铺!”

“好,不走这里。”男子将棋子换了一处摆放,忽然邪笑起来:“其实方才那处是我故意诳你的,走在这里,你才会输。”

女子看了看棋局,果真如此,顿时愁眉不展,猫儿似的蹭到他面前:“玄之,这局的惩罚先欠着,等下局一起算清。”

“不行,下局你一定又会想尽办法赖掉。”男子微微一挑俊挺的长眉,向一旁唤道:“连凤,这回抓紧娘娘,别让她再跑了。怀仁,笔墨伺候!”

男子拿起笔,在女子唇边画了一圈胡子,方才心满意足地放下毛笔:“暖暖,不如我们再来一局?”

一旁伺候的宫人纷纷伸长了脖子偷看女子滑稽之态,亭中不时传来笑声。就连怀仁和连凤也憋不住笑出声来。

“不玩了不玩了,我要回去睡觉了!”女子仿佛遭受了莫大的羞辱,脸涨得绯红,一推棋盘转身便走。

“总是睡,会睡出病来的。”男子伸手将她拉回,哄道:“下局一定让你赢。”

“果真?”女子面色转晴。

男子含笑点头,果不其然,不到一刻工夫,男子左颊上便多出一只张牙舞爪的乌龟。女子在亭中拉着连凤旁若无人的捧腹大笑:“玄之,你有本事别把这只乌龟擦掉,看看明日上朝时满朝文武会是什么表情?”

“他们什么表情我虽不知,不过有一件事我倒很确定。”男子一本正经道。

“是什么?”女子满心好奇地问。

“那便是弹劾你的奏章会像雪一样满天飞。”

(二)

十八岁以前,阀阅华族的高贵出身,吟诗作赋的风雅才情,冠绝京华的姣好面容让我在世人的赞不绝口中博得一个天骄美名,也让我笃定,朝阳宫中那谈笑间可夺人半壁江山,一卷画作足抵三座城池的少年,将是我无与伦比的夫君。

若无意外,我将成为宁家第十一位皇后,亦是最出色的一位。十丈红尘将饰我以锦绣,千朵芙蓉将衣我以华裳,我的封后典礼应当如此。

可若真正说起我对他的倾慕,大抵要从我四岁那年谈起。

那时,姑母尚是先皇的一位妃子。

先皇与姑母虽为青梅竹马,彼此的兄妹之谊终胜于男女之情,故终日相敬如宾。更言之,姑母自少时便皈依佛门与世无争,而先皇亦意有所属。

姑母一生无所出,便对我这个侄女颇为疼爱,常常将我传唤入宫与她作伴。

那是二月的一个午后,腊梅花尚未谢落,姑母牵着我在御花园中游赏消食,我握着花树上新折的梅枝顽得不亦乐乎,抬眼,便瞧见了十步开外回廊中的戎梓桑。

西戎顺德皇后钟毓一生育有两子一女,长子呼延宇并非先皇所出,而是月牧叛王呼延逐的血脉,先皇为使皇后宽心留在宫中,便允诺永不杀之,只是一直让他长养在月牧,不得入宫。而作为皇后次子的戎梓桑,便成了西戎的昭玄太子。

彼时,戎梓桑仅有五岁,正握着毛笔端立在一方低矮的桌案边作画。他面容精致宛若雕凿,发丝乌黑微微蜷曲,举手投足间的高贵气度足以令那时年仅四岁的我对他充满好感。

我忍不住挣开姑母的手,向回廊走去。

我从未见过一个年仅五岁的男孩将工笔画做到如此炉火纯青,纵使爹爹府里许多附庸风雅的门客,作画也未必比得上他。画中女子一身鹅黄色坠地华服,小腹微微隆起,静立于九曲回廊末处的湖心亭中,面容虽然秀致,却静默得不似凡人,这画中女子,我认得,正是戎梓桑那冰冰凉凉的母后。

见我立在一旁观他作画,戎梓桑侧过脸,冲我勾出一抹笑容:“你是哪个宫里的?我看着有些眼熟。”

我咬着嘴唇摇了摇头:“我不是宫里的,我是进宫来顽的。”

他轻轻点点头也不多问,继续勾描起来,无何,放下笔,转身向回廊深处走去了。我便缓步跟在他后面,这才发现,湖心亭中,当真立着那位皇后。

“母后,儿臣替你做了画。”五岁的孩童站在离母亲五步开外之处,面上浮出淡笑。

“恩。”女子一手护着小腹,倚在栏杆上喂鱼,无喜无怒的轻轻应了一声,镶珠堆绣的锦鞋却未挪动半步。

戎梓桑笑意依旧不减,睁着黑曜石般的眸子:“母后不想看看儿臣的画吗?”

女子投食的手顿了顿,随即又恢复了动作的流畅:“不必了,母后知道你画得很好。”

我悄悄立在亭柱后面,看着他面上的笑容丝丝退去,站在女子身旁倔强的不愿离开。

“你还愣在这里做什么。”女子自始至终连头也不曾转过:“裴太傅布置的功课你都做完了吗?”

“做完了。”他立即充满希冀的答道。

“那便退下吧,母后想一个人静静。”女子向他发出最后通牒。

“是,儿臣告退。”他迅速收起失落神色,从容行了跪礼,转身正要告退,忽然瞧见躲在一旁的我,便笑了笑,信步离去。

我忍不住走进亭子里,挪到女子身旁:“皇后娘娘何不去看看太子作得画呢,臣女从未见过那样精致的工笔。”

“你是谁?”女子撇过脸望向我,倾国的容颜中满是惊讶和漠然。

“臣女是德妃娘娘的侄女,宁紫沁。”我鼓起勇气。

“哦。”女子将目光重又移向湖面,注视水中红鲤来回游动嬉戏:“你若喜欢那幅画,便拿回去吧。”

那以后又过数月,宫中传来讣文,皇后因难产薨逝,诞下一位粉雕玉琢的小公主。

先皇大病一场,病愈之后,渐渐褪去了从前的收复西戎四宗兵权的宏图大志,立姑母为皇后,并使姑母收太子戎梓桑,公主戎梓槿为子嗣养于馥郁宫内。

皇后寤生而死,高兴的绝不仅有爹爹一人。从那以后的一年里,我便常常能在馥郁宫中见到戎梓桑,他时常冲我露出的那抹笑容,虽然疏离,却总能令我欣喜不已。

姑母说钟毓原本是月牧女子,与先皇自少便为情人,太后嫌恶她身上流淌的低贱月牧血脉会污染皇室正统,施计拆散两人,却万万没有想到,这么做全然毁灭了先皇本该得意的一生。

(三)

记忆中印象最深刻的,大约是六岁那年秋天的情景。

那一年,我亲眼目睹了震动天下的赤水之盟。

戎宣帝八年,南赫欲与西戎结盟以伐东容,宣帝方举棋不定,昭玄太子奏疏一封,帝观之大悦,遂按兵不动。

这一战,东容大胜,直取南赫半壁江山,兵临赤水城下。而赤水城,是赫国都城柴桑的最后一道屏障。

于是,赫国向西戎求援,昭玄太子欣然领诺而至,遂有了赤水之盟。

那日,赤水城中尘沙漫天,无处不透出萧索。爹爹领着三万骑兵守在赤水城外,我随哥哥一同进城在宾客席中坐定。

城中垒起九层高台,四周以百名精壮兵士手执旗幡围立,赫、容两国君主端坐于坛上,气氛肃穆得令我窒息。

半晌以后,赤水城门缓缓打开,两匹大宛良马拉着一暗紫色马车哒哒入城停在祭坛之下,少年含笑从马车中走出。

那时,他出宫拜师,已有一年不曾与我相见。我坐在哥哥身旁,望着他从容不迫的神情,脸红了好一阵子。

七岁的少年在兵士之中显得异常矮小,可一身高贵风华的气度却使人为之一振。

他不紧不慢走上祭坛,身边仅有一名宦臣跟随。

“昔秦伯嫁其女于晋公子,令晋为之饰装,从衣文之媵七十人。至晋,晋人爱其妾而贱公女;楚有人卖其珠于郑者,为木兰之柜,熏以桂椒,缀以珠玉,饰以玫瑰,辑以翡翠。郑人买其椟而还其珠。今者,赫不念昔日三国锸血之盟,为方寸之地以征东容,是效秦伯与郑人之旧故也。”戎梓桑坐在祭坛中央,目若朗星,从容带笑。

赫君赫殊面色一沉,大笑而起:“太子说得好轻巧,孤虽然承认挑起这一仗师出无名,可是……”男子顿了顿,道:“孤偏偏不服。”

“所谓成者王,败者寇,不知赫君有何不服?”容帝微微一挑眉。

“孤手中本有妖符一枚,月牧悍兵十万,并骁将一员。可交战前,妖符被盗,月牧十万兵马人间蒸发,更兼孤的那位骁将,忽然谋反。”,赫殊锐利的目光直逼少年:“你说,孤出征以前,偏偏遇上如此多不巧之事,今日孤兵败赤水,又怎能服气?”

少年颔首笑了笑,眸中忽明忽灭:“赫君出征前遭遇诸多不巧,正是说明三国方有安宁之日,连上苍也不愿见天下再动干戈。”

“上苍?”赫殊不由得又是一阵大笑:“太子借东容之兵削弱赫国实力,莫非也是上苍的安排?”

坛下宾客席中顿时炸开了锅,戎梓桑等待四下安静后沉声道:“两国交战中,西戎并未插足。赫君无凭无据,怎可赖我西戎?”

“东容兵士久未操练,羸弱不堪,何以与赫国相抗衡?若非西戎表面按兵不动,暗中向东容调动兵马,孤岂会战败?”赫殊的语气愈发咄咄逼人:“孤本欲与西戎结盟一同吞并东容共霸天下,没想到太子打得一手好算盘,夺吾兵符,拆散吾兵,策反吾将,又以东容之名征伐吾国。你唯恐孤吞并东容会威胁了你西戎,居然用此计谋!孤这丢失的半壁江山,哪里是丢给了东容,分明是落入了你的口袋。”

容帝闻言忽然笑道:“事到如今,赫帝倒成了明白人。可惜,迟了!”他消瘦的面孔上,双眸迸射怒意:“你穷兵黩武,无故侵犯吾国,如今吃了败仗不思反省,反倒责难西戎,真是让天下人看了个大笑话!”

“笑话?”赫殊笑得愈发张扬起来:“孤让你看看,谁才该被笑话!”

坛下忽然拥出两路兵马,杀气扑面而来。

我吃了一惊,抬眼向哥哥投去惊惶的目光。哥哥正喝着茶,一脸云淡风轻。

“怕什么,戎梓桑连赫国妖符都能盗得出,还会忌惮赫君的埋伏吗?”

果真,戎梓桑并不惊慌,起身在祭坛上来回踱起步子,问道:“敢问赫君在赤水城设了多少伏兵?”

“一万伏兵。”赫殊狞笑道:“莫非太子觉得一万伏兵不足以取你性命?”

戎梓桑轻轻叹了一声,从袖中取出一枚烟火:“这是西夏今年上贡的烟火,我在赤水城外埋伏精兵三万,内有数千人马接应。一旦我将烟火点燃,三万兵马破城而入,陛下的性命,只怕难保。”

眼见赫君的面色愈发难看,戎梓桑忽然轻笑一声,微微一扬手,便将烟火扔到九层祭坛之下:“可是,我并不打算这么做。”

戎梓桑重新坐定于祭坛中央,从容道:“桑既受赫君之托到赤水城来,便只抱了说服两国各自罢兵的打算。三国百年以来彼此颉颃不致大乱,若有任何一国灭亡,都将致使剩余两国相互征伐厮杀,天下必将生灵涂炭。”

容帝颇为赞同的颔首:“依太子之言,如今战事,又当如何了结?”

“东容虽攻占赫国赤水以东半壁江山,可若将此疆域据为己有必将威胁赫国都城柴桑,赫君想必是不依的,不如另划一片疆域以作替代。”戎梓桑忽然向身后唤了一声:“海寿,将图拿来。”

那宦臣连忙将袖中图纸递上,铺展开来。

“割让疆域我已在图中标记,只是不知两君意下如何。”不待他们回答,戎梓桑又道:“此外,我提议容国向赫国交出一名质子,并立誓不再进犯。”他从袖中抽出一张字条,递给身旁宦臣:“质子的人选,我已写于纸条之上,交予容君仔细斟酌。”

记得赤水之盟以后,东容果以力薄财疏为由,将既得之地让与西戎代管。

这场南赫与东容的交战中,作壁上观的西戎成为了最大的赢家。而戎梓桑,亦凭借得来的威望震慑九州,坐稳了昭玄太子之位。

那日随哥哥一道回九狼城时,我心中莫名的高兴着。哥哥问我何故,我笑而不答。

毕竟,一想到能有如此风华之人做我夫君,是多么令人欢喜与害羞之事。

(四)

最后一次去九狼城,是姑母五十寿辰那日。

我昔日憧憬的夫君,已成人父。

那日寿宴以后,我独自徘徊在御花园内赏景。

九狼城的皇宫似乎从我幼年时代到如今都未有过太多变化,只是后宫的御花园中多了几丛低矮灌木,听宫人说这灌木叫六月雪,只因在六月里会开出米粒大小的白花,好似六月飘雪,由此得名。又听她们说,这花是三年前孟春戎梓桑在皇后聂寒月诞下太子戎克那日亲手栽下的。

我一路走到幼时与他初次相遇的九曲回廊之前,却看见了与许多年前何其相似的一幕。

年仅三岁的幼童手里执着笔,正伏在一方矮矮的桌案上作画。回廊深处,小腹微微隆起的女子身着一身明黄色坠地纱裙立于湖心亭一角,抛撒鱼食。

戎梓桑亦坐在亭中,批阅奏章。

“娘——,快来看我给你画的画——”良久,小小的孩童放下笔,一路蹦蹦跳跳跑进亭子里。

女子拗不过,只得放下鱼食,被儿子拉着去观画。她猫着腰站在桌案前端详良久,奇怪道:“克儿,你画的明明是一只其丑无比的老虎,哪里是你娘我啊?”

幼童听了,皱着眉头解释:“娘,这只老虎就是你呀!”

女子的脸绿了,一把揪住幼童的耳朵:“胡说,你娘我温婉可爱,花容月貌,哪点像你画的这只丑八怪了?”

“娘现在发怒的样子明明就很像啊……哎哟哎哟,别揪了,我知错了还不行吗……”幼童捂着耳朵一边嚎叫一边委屈道。

亭中男子放下奏章,亦走来观赏儿子歪七扭八的大作,忍不住一阵大笑。

女子坐在廊上,一副委屈得几欲落泪的表情,开始了一日三遍的诉苦:“我一定是倒了八辈子霉,才生出你这种不孝子。当初生你的时候娘可是差点要死掉,没想到你如今不思感激,反而恩将仇报。”

“我倒觉得克儿画得挺神韵。”男子捧着画端详,仿佛没有听见女子的诉苦,俯身对戎克戏谑道:“克儿,你现在的绘画水平已经远远超过你娘十四岁时候的水准了。”

“真的吗?”戎克别过脸望望女子,粉圆的小脸上满是鄙夷:“原来娘从小就那么笨啊……”

女子一听,不高兴地重重哼了一声,起身便走。

“你要上哪儿去?”男子一把拉住女子胳膊,笑得春风满面。

“我去找拂云索两副堕胎药,免得再生出个没良心的来跟着你和克儿一道欺负我!”

“好了好了,暖暖,别闹了。克儿,还不快给你娘认错!”

五月的暖风吹开了桃花树上一朵朵花骨,男子将不依不饶的女子打横抱起,消失在我的视野中。

戎梓槿说,他和她曾经落到势同水火兵刃相接的地步,可是,他终究没有步入先皇的后尘。

听此一言,触动我心中无限感慨。

从前以为,情,要凭自己争取。争取无果终于明白,若无缘分,纵使付出所有的尊严或立场,强颜欢笑,尔虞我诈,蝇营狗苟,苦心经营,终不过是为他人作嫁衣裳,竹篮打水一场空。

不知他们的相爱,是他的幸运,还是我的不幸。

亦或,两者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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