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有时候巴特也很烦的。这不,他又跟波克吵起来了。
波克硬着脖子说他要一把锄头锄死巴特这个胆小如鼠的叛徒、逃兵,就像锄杂草一样。巴特也瞪着眼说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愚蠢的黑人,要剥了波克的黑皮做毯子。波克一听他说自己蠢,擦擦眼就落泪了。
“拉姆斯老先生都没有说过我蠢,你竟然说我蠢。恩俏小姐还说我是个好黑人呢!”波克委屈地说。
“你是个好黑人,但同时又很蠢。”巴特毫不客气地嚼着稻草说。
当吉安带着恩俏赶来时,他们两个已把瓶瓶罐罐都摔破了。蔓草庄园又像被洗劫了一翻那样乱七八糟。
恩俏气得柳眉倒竖,两条抖起的黑眉毛就像小鸟受到惊讶而扬起的翅膀。那些老古董,可是拉姆斯老先生的宝贝。它们千辛万苦地躲过北军的掠夺,却被这两个愚蠢的男人摔得粉碎。
恩俏像一只被踩痛尾巴的小老虎,气冲冲地走上前给巴特和波克一人一巴掌。她乌黑的直发披散下来,眉毛愤怒地纠结在一起,黑眼睛喷着火,像要把他们两个都烧掉。她张口大骂:“你们两个还想不想活?”
那两个吹胡子瞪眼的家伙立刻静下来,望着凶巴巴的恩俏不作声。
“你,波克!”恩俏太生气了,随手拿起一根鞭子打波克。“你跟了拉姆斯老先生这么多年,难道还不知道这些东西对他来说多么重要吗?”波克“唉呀”一声惨叫,却没有逃开,静静地立在那里挨打。也许他知道错了,像个孩子似的低着头不出声。
而这时巴特却走上前,一把夺过恩俏手里的鞭子,说:“你不可以打他!他是一个自由的人了。这场可笑的战争解放了黑人,南方的黑奴全部自由了!”
他这么一说,恩俏、吉安、波克都惊讶地望着他。波克侧着黑脑袋愣愣地看着他,怀疑这个刚才还对他又吼又骂的巴特是不是脑筋出了毛病。
“你滚开,我喜欢打就打,我还要打你!”恩俏没想到巴特竟敢冲撞她,而且还当着波克和吉安的面。她想她自己也疯了。从前自己是一个多么温顺的人,但什么时候起,自己变得这样凶巴巴了呢?这个不是真正的恩俏,她只是一时发了疯,被饥饿、疲劳与绝望逼得发了疯才变成这样的。而他们,明知道她心情不好,身体又累,却还用这些鸡毛蒜皮的事烦她。噢,她真不想活了。
“你不要疯下去了。”巴特扔掉鞭子大声吼道,脖子上青筋暴露。吉安与波克瞪着圆圆的眼睛看着他们这一对吵,仿佛这不是剑拔弩张、硝烟弥漫的吵架,而是沉闷生活中一出精彩无比、让人啼笑皆非的闹剧。
“波克的好你又不是不知道!”巴特朝她吼道。“现在这个乱世还能找到几个像波克这样对你忠心耿耿的黑人?他本可以一走了之不用陪你挨苦,但他留下来啦,因为你,因为蔓草庄园,还因为他那宝贵的赤胆忠诚!你这个傻瓜、笨蛋、糊涂虫,难道你没眼睛的吗?”
“这都是因为你!如果不是因为你,他会这样不听话又摔瓶子又吵闹吗?我收留你不是为了让你和他吵的,他虽然蠢,但比你好多了!”恩俏尖着嗓门叫道。
波克一听恩俏小姐说他蠢,又伤心起来,正想说句什么,巴特就凶巴巴地吼开了。“我怎么啦?你不收留我这个庄园你还弄不下去呢!是谁告诉你棉花地不能用来种甜薯的啊?是谁告诉你玉米是怎样摘的啊?是谁告诉你把鸡呀鸭呀赶到池塘边让它们自力更生的啊?是谁告诉你用竹子引池水到地里灌溉的啊?波克和吉安这两个傻瓜懂这些吗?你除了会对我们指挥来指挥去还能干什么?白痴!”
一开始波克和吉安听到巴特说他们是傻瓜时气愤得快要跳起脚来,但听到他把恩俏小姐骂得狗血淋头的,怒火就变成好奇了。他俩都不敢骂恩俏,但是刚来没多久的巴特却把恩俏骂得这么凶,这太有趣了。因此他俩静静地站在一边不出声,只瞪圆眼睛望着这一出闹剧。
恩俏这时已气得五脏六腑都在翻江倒海。她浑身颤抖,头发差点竖起来。她张着嘴,却说不出一句话。她气愤地望着他,而他呢,见她这般生气,就像京剧里的戏子表演变脸那样,嘲弄与逗乐的面具瞬间就替换掉刚才气恼与凶恶的面具。他脸上浮现出笑意,扬了扬眉毛,盯着她细细地看,仿佛这局面很有趣似的。
恩俏心里承认他说的都对。是的,没有他,她一个人再加上那两个忠心耿耿却傻里傻呼的仆人是根本弄不好蔓草庄园的。但他当着波克和吉安的面骂她,她还有颜面吗?看着他那神气活现的样子她就恶心,他聪明、能干,但为什么不听话呢?心里的愤怒与受伤的尊严潮水一样漫上心田,她大叫一声:“啊,我要杀了你!”说着,像只怒猫一样扑过去。
巴特还没反应过来,吉安上前一把抱住她不让她疯了。
“小姐,我看算了吧!”吉安皱着眉头说。
“放开我!他惹我了!”恩俏在吉安怀里像蛇一样扭来扭去大吼大叫。
巴特歪着脑袋,耸耸肩,两手插在裤袋里,眼睛眨巴眨巴地望着她的丑态,泛着笑意。
“波克,你上去教训他!”恩俏命令道。
“小姐,还是算了吧!”波克垂着双手看着自己的脚趾头,他的两个脚趾头正不安地扭动着。
“什么?”现在好了,连他们都听那个可恶的巴特的话了。恩俏气得浑身发抖。
“其实再怎么说,也只是吵吵而已。巴特也是很好的人,虽然粗鲁了点。小姐,虽然我不喜欢他,但他还是很有用的,起码他懂的东西比我们三个加起来的还要多。嗯,不是不是,我并不是说你只会指挥人,你也比我懂更多东西。我想我们是很喜欢听从你指挥的,因为我们习惯了有人叫我们干什么不干什么。既然都是一家人,吵完就算了。”波克说起道理来还真有一套,把恩俏、吉安和巴特说得一愣一愣的。
“好啦好啦!”巴特不耐烦地摆摆手,走过去,把恩俏从吉安怀里像拎小鸡一样拎过来,抱在自己强健宽厚的胸怀里。他宽大的双手轻轻托起恩俏的头,手指插进了她浓密的黑发里。还没等恩俏反应过来,他就俯下头来在她额头上轻轻地印上了一吻——那么温柔,那么正经,那么严肃,简直不像平时那个讨厌的巴特,而像某个强势的、有魄力的的陌生男人,这个男人有一种魅力像光、像电那样让人颤抖。那一刻,一阵销魂的温柔电流般涌遍恩俏全身,她感到天旋地转,浑身颤抖。那是巴特的吻——噢,他的吻!
波克和吉安看着他们两人,铜铃大的眼睛仿佛四颗快要从鸡屁股里屙出的蛋。恩俏总算反应过来了,刚才的气恼与愤恨瞬间冰消雪融,她心里涌过一丝甜蜜与幸福。她的嘴角止不住地划出一个妩媚的弧度,泛出一丝幸福的笑意,眼里也荡漾着明媚的柔情。这一切巴特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嘴角微微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他阅人无数。
出于女孩子的矜持与羞愧,她还是强行止住眼角、嘴角的笑意,装出生气的样子甩开他,柳眉倒竖,咬牙切齿地说:“你真是一个流氓!”
巴特温和地笑笑,像个和气的大哥哥一样哄道:“好啦好啦,我的主人,我们讲和好不?不要生气了,我是你的奴隶,难道这还不够吗?如果你觉得打我可以消解你心头的怨恨,那就打。”说着他拾起被他扔掉的鞭子,递给恩俏。“我倒可以名正言顺地休息几天不用干活。”
他粗野中夹杂着温柔,讽刺中夹杂着认真,落拓不羁中夹杂着一种让人抗拒不了的魅力。恩俏看着他,忽然心里涌过一丝甜蜜的幸福。她再也忍不住嘴角的笑意笑了出来。同时,脸红了。那一刻,她就知道她爱上这个自称是她奴隶的男人。
见她笑了,巴特也露出一个和气的笑容。恩俏心想,要是他永远都这么和气就好了。
而对波克和吉安来说,刚才那一幕是他们一生中看过的最精彩最动人的话剧。他们搞不清楚为什么区区一个吻就能消融了恩俏小姐心中的怒气。他们甚至想,下次当他们惹她生气时也给她一个吻,让她对他们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