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
曾几何时，在考试中遇到过一道选择题。
如此困难的一道题——所有的答案似乎都是对的。同
时，也似乎都是错的。
根本无法选择，完全无从判断。
瞟了瞟周围的人，他们都选择了某个我也认为最有可
能正确的选项。
但是，那个答案也有错误的地方——至少我是这么认
为的。
良久的犹豫之后，我没有选择任何一项。
我只在我认为最有可能正确的答案后写上了我认为需
要改正的地方，然后交了上去。
最终，全班只有我一个人答对了。
因为卷子的印刷错误，那道题没有正确答案。
虽然所有的人都得了分，但是老师在全班面前明确地
说，只有我一个人答对了。
虽然那是刚上初中不久时候的事，但老师表扬我时的
那份自豪，至今仍然保留在心中。
也许，正是从那时开始，我开始讨厌选择题这种在几
个似是而非的答案中选取最佳定论的测试方式。
——真正不凡的人不能做选择题，而应该去追求选项
之外的完美答案。
那是我从中学到的智慧，而且，一直用到现在。
好不容易拉开了紧紧闭合着的电梯门，面前是几条
长长的钢索。
探头向下望望，黑暗中看不清钢索的末端究竟延伸
到了何处。
真像个无底洞啊。
要进入这种地方，本能地产生畏惧恐怕也是无法避
免的吧？
可是现在没有时间供我害怕或犹豫了。
脱下外套裹在双手上，转头看看站在我身后一言不
发的蓝月。
『我先下去了。』
『………………』
他以几乎察觉不到的幅度点了点头。
虽然她一直沉默，但是这不等于我们之间完全没有
交流。交流的方法则是由我单方面地观察蓝月对我
所说的内容的反应。
不过平时很少和她离得这么近，再加上她的表情变
化非常细微……所以也很难像今天这样清楚地理解
她的想法。
怎么说呢……有点高兴。
用裹着衣服的双手握住钢索，慢慢地向下滑去。
希望还来得及。
昨晚，那个男孩说他放弃了。
非常肤浅的演技，但我没有点穿。
我知道他不会那么轻易放弃，但我却没有想到他会
这么积极地采取行动。
我原以为，他至少会犹豫，贮留一两天，还来得及
用这段时间说服他。可他甚至连片刻的犹豫都没有。
当我清扫完南城回到公寓时，已经是下午了。
我没有在公寓里看到那个男孩，教过他使用的发电
机也完全没有启动过的痕迹。
一切完全保持着我早上出门时的模样。
——男孩离开了。
意识到这一点的我立即叫上蓝月一起赶向北城。
在通过那座大桥时，我们听到了城北传来的枪声。
但等我们追踪着间歇响起的枪声赶到现场时，夜晚
已经带着明显的恶意降临。
男孩所在的这栋大楼被野兽围了个水泄不通，那种
数量，想要强行突破根本不现实。
在我正心急如焚的时候，蓝月拍了拍我的肩膀。几
分钟后，她用她特有的方式把我带到了这栋大楼的
楼顶。
那真是意料之外的移动手法，我也终于明白了蓝月
她总是出现在楼顶的原因。
脚踏到电梯顶上，发出沉闷的轻响。
打开电梯的逃生天窗，以最快的速度钻了进去。接
着，头上传来了钢索与什么物体摩擦的窸窣声。
抬起头，一片漆黑中，一束细小的蓝光正从上方慢
慢下降。
那是她短剑的夜光……这么说来，她是用短剑绞住
钢索下滑的？
真亏她能保持住平衡啊……
昏黑的空间里再次响起踩踏电梯顶发出的闷响，蓝
月收起短剑，以敏捷的伸手跳下天窗，正在站在我
旁边。
无论是下滑还是钻进电梯，动作都比我迅速许多。
不得不承认，这个名为蓝月的少女身手不知道比我
强上了多少倍。
不过我也有我的优势，比如打开电梯门之类的工作
就不是身手能够搞掂的了，这种时候还是得依靠更
为单纯的东西——力气。
用蓝月的短剑插入电梯门的缝隙，用力横推。
明明十分单薄的剑身，在强大的压力面前却只是弯
曲了一点，有效的将我的力道传递到了电梯门上，
从手感来看更是不用顾虑会折断的可能性。
……世界上有这么理想的材料吗？
……………………
无论如何，优秀的工具大大地节省了我开门的时间，
只是短短几秒钟，门就被开出了一个五厘米左右的
大缝隙。
透过缝隙先观察了一下外面的情况。
男孩半蹲着藏身在一辆小车之后，一把散弹枪架在
引擎盖上，枪口对着楼梯间的入口，而在那个方向
上，是被野兽挤满的楼梯。
从表面上看去，不是最差，但也不是最好。
说不是最差，是那些东西的确被男孩的散弹枪震慑
住了，没敢涌入地下停车场；说不是最好则是因为
男孩此时的状态——
他的头歪倒在引擎上，地下空间里回荡着急促呼
吸的喘气声。
这姿势与声音证明了一件事——他现在极度虚弱。
楼梯里的野兽们或许也发现了这一点，越来越多的
家伙身体四肢不断做着小动作，跃跃欲试。
没有时间了。
我捂住门沿，双手向两边分力，打开了已经很久没
有开启过的电梯门。
冲出电梯的那一瞬间，发现情况有变的兽群也不顾
一切的从楼梯口涌了进来。
『掩护……』
“我”字还没有说出口，散弹枪悲愤地发出了爆响，
冲在最前的三只野兽顿时全部中弹，萎伏在地。
守在电梯门口的蓝月对着一只绕幸躲过的野兽投出
短剑。被击中的野兽被短剑带着向后疾飞出去，撞
破玻璃掉入了一辆车内。
趁着野兽群因为炮灰的阵亡而踟蹰的片刻，我冲到
了男孩的身边。
看到我的到来，他微微动了一下，似乎是想要站起
身来……
但他的动作失败了，散弹枪从引擎盖上无力地掉了
下去。
看到地上那一大摊血，我的心头突然凉了一下。
那已经是致命的失血量了。
我抱起男孩冲向电梯。
发现猎物将要被救走的猎手们疯狂地向我冲来。
又一把短剑击飞了离我最近的那只野兽。但是失去
了散弹枪狙击的此时，短剑已经拦截不住如潮水一
般涌入的兽群了。
虽然蓝月的短剑杀伤力和命中率都是作弊般地强悍，
但在这种成群结队冲过来的敌人面前却是杯水车薪。
『带他上去！！』
我将男孩抛向蓝月，然后以最快的速度取下了背上
的自动步枪。
幸好蓝月高效率地解决了冲在最前面的那几只，要
不然在去抢动作完成之强，恐怕我就已经被撕成碎
片了。
枪声响起，子弹雨点般的洒向狂涌的野兽潮水。
也许是近在眼前的猎物被掳走的事实完全激怒了这
些拥有绝对身体优势的野兽，它们甚至没有躲避子
弹的意思，只是不断地向前涌来。
五秒，不，也许有六秒吧，我成功地阻住了前扑后
继的兽群。旁边，蓝月已经在我争取到的这五秒之
内吧男孩带到了电梯顶上。
我们的搭档还真是意外地默契啊。
……但是五秒已经是极限了。
再厉害的枪手，再先进的枪支，都有着一个无法动
摇和突破的瓶颈——子弹数量。
疯狂倾泻子弹的后果必然是弹药快速告罄。
虽然身上带有备用弹匣，我也可以熟练地换装，但
是对于这些秒速二十五米的野兽来说，在我换装弹
匣的一瞬间靠近并杀死我，那是绰绰有裕了。
好在目的已经达成，三十六计走为上。
左手持枪，右手从腰间摸出了那个为以防万一而带
来的东西。
咬住引线，拉开，同时冲进电梯，一切在不到一秒
的时间内完成。
将抢扔上电梯顶，一个小跳，双手抓住了打开的天
窗边缘。正准备向上钻的时候，一只野兽已经冲到
了电梯口。
转身虽然也消耗了它一点时间，但是那点时间根本
不够我爬上电梯顶。
接下来，我看到了它向我扑来的黑色身躯，还有那
对利爪。
『咚！』
手雷就在此刻爆炸了，野兽顿时支离破碎，但震荡
也让我的手从天窗边缘滑脱。
就在我快要掉下去时，一只纤细的手伸了下来，握
住了我的手腕。
这一借力帮助我重新抓稳，我利索地爬上电梯顶，
重重地盖上天窗。
总共又花了大约两秒。
也就是说，从子弹打完爬上电梯顶，我一共用去
了四秒左右的时间。
这个速度已经很快了，我也不会有什么不满。不过
想想背着一个人的蓝月只用了不到六秒就完成了这
一系列动作，还是多少有些失落。
也许，用她做参考对象本身就是个错误吧……
从蓝月手中抱过失去意识的男孩，负在背上，开始
沿着钢索向上攀爬。
爬到一半时，我向下看了一眼。
恐怕那些失去了我们踪影的野兽们正在电梯里团团
转吧。
不过，即使它们发现了我们逃跑的路径，要从那个
电梯厢的天窗中爬上来，恐怕不是什么容易的事。
身躯的大小问题姑且不论，就算能跟上来，它们还
必须面对从上方抛下的短剑。
这也是我把蓝月留在后面的原因。一是因为负重攀
爬肯定是力气上有优势的我更好做；二是因为如果
猎手追杀而至，蓝月也会比我有着更多的周旋余地。
虽然把女性留在后面这件事让我有点不爽……但是
一想到是蓝月，也就释然了。
会这么想……难道是因为我已经下意识地吧蓝月排
除在“女性”的范畴之外了吗？
……………………
这栋大楼算上地下停车场共有十层。
我们是从三楼滑下来的，大约需要向上攀爬十米。
一踏到实地，我们立刻以最快速度冲上顶楼。
深秋夜晚的空气十分冰冷，有着可以让人头脑冷静
的神奇效果。而如果是吹着强劲夜风的高楼楼顶，
这种效果大概更是会加倍。
可此时的我呼吸着这冰冷的空气，却始终无法使自
己的内心平静下来。
一条年轻的生命正在我的背上慢慢消逝。一想到这
一点，我就感到难以言喻的焦躁。
他的时间不多了。
虽然我已经为他进行了简单的包扎，但他的失血实
在是太过严重，不立即给他输血的话，他很快就会
死。
而此时的男孩依旧紧紧握着手中的散弹枪。
……………………
这个男孩，有着超乎我的预料的固执。
如果不是有着这种固执，他不会一路冲到这里，也
不会发展成现在这样。
错的到底是他那坚定的信念，还是低估了他的觉悟
的我……
我并不是没有见过死亡的人。相反，我对待死亡的
态度也许比大多数人更加冷漠。
可这一次，这个生命的逝去却正在成为我无法承受
的重负。
……不能让他死。
绝对……不能让他死！！
『蓝月！我们快走！』
一直默默跟在我身后的蓝月没有任何回答，只是用
一如既往的冰冷表情从我身边走过，站到了楼顶的
边缘。
然后她拿出了一样在今天之前我从来没有见到过的
道具——那是一对造型略显不同的短剑：剑柄上没
有月牙形的镂空，而是有一大一小两个圈锥状的环。
从环中飘出一丝泛着蓝光的细丝，将两把短剑连接
在一起。剑从同样泛着蓝光这一点上来看，大概和
短剑一样由同一种材料制成。
将其中一把钉在地上，蓝月挥手投出另一把，死死
地钉在了对面一座高度稍矮的大楼顶上。
一道索桥就这样搭建完成了，用时还不到五秒。
那细丝大概只比头发稍粗一点，但刚才从邻近的另
一栋更高的楼滑进来时，承受了两个人重量的细丝
别说断裂了，几乎连拉伸都没有。
这个被我称作蓝月的少女就是用这种道具在大楼
之间穿行着。
我背着已经没有一点意识的男孩走到蓝月身边。
如果要滑行的话，只能使用与之配套的特殊吊环。
如果像刚才滑下电梯井那样使用一般的衣服套在手
上，恐怕会被细丝像切奶油一样切成两段。
但吊环只有一个。也就是说，她必须一个人承受我
们三个的体重：她必须抱住这个男孩，而我必须抱
住她。
我将背负着的男孩转成横抱，递向蓝月。
『……能行吗？』
蓝月默默地点了点头，接过了全身冰冷的男孩。
然而就在此时，意料之外的事请再次发生。
一只黑色的野兽突然从天台的外沿跳了上来，直接
出现在我们眼前。
接下来的一切只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野兽被蓝
月投出的短剑击中，并在冲力带动下离开了大楼边
缘，向下坠落；
而没能做出任何躲避动作的我，右肩被刺穿，并在
野兽的利爪抽离时被勾出了几丝碎肉。
直到血从肩头的伤口中喷涌而出，我才反应过来发
生了什么。
混蛋……
我用左手扶住天台的边沿，小心翼翼地伸出头向下
望了一眼。
虽然靠猎手的实力与感知力绝对深知不到身在顶楼
的我们，但突然从高处坠落的同类毫无疑问地暴露
了我们的存在，它们开始沿着大楼外壁疯狂的向上
攀爬。
……………………
怎么会这样……
因为右肩的伤口，血液不断涌出，乏力感正在迅速
蔓延。
这样的我不可能抱稳蓝月，而蓝月只能抱住一个人。
结果显而易见了……天台上的三人，只能有两人得
救。
残酷的选择题。
在过去三十五年的生活中，我一直坚信着——只要
自己愿意，凡事都能够找到选项之外的完美回答。
但这一次，我无论如何也无法找到这道选择题的错
漏之处。
……是我的错。
……事情会发展到这种地步，是我的错。
如果我没有自作聪明地判断……
如果我在一开始就尽全力阻止他……
不是所有的事情都会有完美的答案，所以普通人才
会委曲求全地做出相对正确的选择。
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例外。
但是现在，我能做什么？
如果这是神安排下的命运的话，我会毫不犹豫地
把那个神暴打一顿。
我的失误，导致了现在的状况。而接下来，除了选
择别无他法。
结果，我还是一个必须做出选择的普通人。
既然如此，就选他们两个吧！
至少这样，还稍稍显得不凡一些。
『走吧……』
说着，我强忍剧痛取下了自动步枪，拿出弹匣换上。
但这次，蓝月并没有像往常那样迅速的行动，而是
用那份似乎能够看透一切的瞳孔死死地盯住了我。
『怎么了？动作快点！』
蓝月的眼神突然变得冰冷无比。
虽然这是第一次如此清楚地看到她这个表情，但是
那种仿佛能够冻结空气的视线，我已经不知感受过
多少次了。
她在生气。
『快走啊！在这里听我废话很有意思吗！？』
以野兽们的速度，爬上顶楼不需要半分钟，而现在，
已经过去了十多秒。
蓝月依旧用哪种目光凝视着我，没有语言。
『你带他回城南去！』
蓝月稍稍颤抖了一下，缓缓摇了摇头，将怀中的男
孩轻轻放到地上。
『你……』
下一刻，蓝月的身影一晃来到了我的身侧，然后突
然抬手猛击我的后颈。
清脆的撞击声仿佛在脊髓深处响起，我的意识瞬间
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权。
蓝月紧紧抱住我，从舔舔上跳了出去。
柔软的触感，冰冷的表情。
那一刻，意识模糊的我似乎看到，蓝月的嘴唇轻轻
地动了动。
『…………对不起……』
那是与她的冷艳外表完全不符的温柔声音，也是我
再一次听到蓝月向我开口。
明明是值得纪念的时刻，确实“对不起”这种令人
讨厌的词。在空气中急速滑行产生的冷风削刺着我的脸，很疼。
但接下来，连这种痛觉也慢慢地离我而去。
我的实际，在这一刻缄默了。
……………………
这就是我现在所在的世界，仅仅生存去就是胜利的
世界。
城市已经死亡，空留下由钢筋水泥构建而成的，迷宫
一般的躯体，以及那些执行着死亡的狩猎者。
当然，我不可能一开始就生存在这个世界里，我三十
五年的人生，绝大部分时间还是生活在以前的那个平凡但
是安逸的世界中。
那是名为“日常”的平淡生活，没有太多的波澜。也
没有遇到过什么突如其来的危险。
只是，简简单单地活着。
要说趣味的话，也不能说哪个世界完全无趣。相对来
说，其实那个世界比现在这个被死亡充斥着的次元拥有更
多的趣味。
在那个相当部分的人已经远离了生存危机的世界中，
大家想出了各种各样的方法，来娱乐自己和消磨空闲时间。
游戏，电影，小说，动画，电视剧……这些“精神食
粮”的产值在已超过单纯的供大家生存下去的农业。
所以，要说哪个世界完全无趣是不可能的。毕竟，那
是由无数的人精心打造出来的“幻想伊甸”。
可惜，人总是有着“端起碗吃肉，放下筷子骂娘”的
恶习。
就像吃饱的人很容易忘记吃饱这件事从全人类的角度
来看是多么伟大的成就一样。
大部分人在享用着无数“精神食粮”同时，简简单单
地把自己所处的幸福现实的非常性忘了个一干二净。
而我，大概就是这类人中最恶劣的一种吧……
明明能够享有的珍贵已经如此之多，却只是一句“太
平凡”就把它们遗忘在了脑后。
但当时的我还没有意识到这些，只是狂热地保持着对
不凡的渴望。
也许正因为如此，才会在哪名为“日常”的生活崩溃
之后感到片刻的喜悦，才会抱着这令人憎恶的“异常”不
愿放手吧？
为什么……那时就没有发现呢？
我那所谓的“平凡的日常”……对那些在生存下去就
是胜利的世界中生活着的人们来说，已经是如此的不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