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哪里?在哪里?到底在哪里?……”
从未有过的烦躁和不安,地藏天像迷失在天地之外,被无尽的黑暗和虚无囚困,任他以风火流星的速度飞行,却如何也寻不到边际。
他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真的是进入了默的大脑之中。灵魂未曾觉醒的人,大脑之中的确会有一片混沌识海,蒙昧的灵魂体栖身的灵魂空间便藏在这混沌之中。
识海的大小因人而异,越是宽广,则意味着潜力越大。地藏天入侵过许多强者或天赋异禀的年轻人的识海,却从未见过如此浩瀚无边际的识海。
他不得不怀疑,自己进错了地方,一个炼体境都无法进入的蝼蚁之辈,不可能有这样的识海。
那么,这里是哪里?
假如一直都找不到出口,自己是不是要永远迷失在这里,直至灵魂消亡?
拼尽全力,他选定一个方向飞驰,风驰电掣,以追逐日月星辰的速度飞行,然而任时间流逝,他甚至怀疑自己过去走过的所有路加起来都不及今时今日的漫长,却还是望不到尽头。
烦躁和不安已化为绝望。这是比之死亡更令人恐惧的绝望。一想到自己就要在无边的黑暗和虚无中,孤独死去,宏图霸业也好,复仇大计也罢,都将化为泡影,他便狂吼一声,不惜燃烧灵魂能量,以超越自己极限速度向前狂奔。
然而只是徒劳。
“为什么?为什么?……”
他嘶声怒吼,然后,光便在他的吼声中骤然降临。
准确说是一双恐怖的眼于虚无深处骤然张开,光明随之降临,仿佛那双眼便是光的源头。
事实上,那双眼置身的星球才是光的源头,之一。
那是一双何其诡异明亮的眼!
左眼白色,黑色瞳孔,右眼黑色,白色瞳孔。这双眼穿越了大地的阻隔,穿越黑暗虚无,自一颗星球的核心,目光投射在地藏天双眼之中。
这双眼如同死神看着匍匐在他脚边的蝼蚁,足以惊醒最深沉恐怖的梦魇,地藏天却未被惊醒,依然逃不开这噩梦。
他终于是看到了,自己身在,这是他从所未见的星空,三千亿繁星沉睡,细碎的光芒自无尽遥远处投射过来。
他,漂浮在星空深处,没有天,没有地,他在虚无之中,一颗黑色的星球在离他极近的距离,他能看到星球荒芜的地表,干涸的河床,崩塌的群山。
两个巨人背靠背脚踏虚空,单膝下跪,将黑色星球扛在肩头,保持着这似亘古不变的姿势。
比星球还要巨大的巨人,虬结粗犷的肌肉如同宇宙中最古老坚硬的岩石一般,闪耀沧桑古朴的光芒。
他们的面庞和五官,仿佛技艺拙劣的雕刻师的作品,线条和轮廓粗糙而简陋,却使他们的形象更显苍劲有力。
黑色的星球核心,一名赤身露体的男子以婴儿栖身母腹一样的姿势躺着,正看着一件死物一样看着地藏天。
他的脸和五官,与默一模一样。
……
那双诡异的眼,如一双无形的手悄悄扼住地藏天的喉咙,使他无法呼吸,无法言语。难以置信的梦,荒唐至极的梦,如果他可以言语,他一定会大声哀求,哀求对方放他解脱,逃离这荒谬绝伦的梦境。
能扛着星球立足虚无的巨人,这分明是远古传说中的泰坦神族,与他们相比,如今的泰坦一族是何等的渺小。既然有泰坦神族,那么这里便是远古星空么?
我为何会在这里?我明明只是想要吞噬一个废物小子的灵魂进行夺舍而已,为何会变成现在这样?
“你既害怕死,我便赐予你,死亡。”
一个声音忽而在地藏天脑海响起,仿佛说话的人便是这片星空的主宰。地藏天知道是谁在说话,黑色星球核心的男子,他虽未开口,声音却从光年外传来。
他的左眼已闭上,只剩右眼还睁开,黑眼白瞳,注视着失去一切行动力的地藏天。在这目光的注视中,地藏天的灵魂开始燃烧,过去无数年间掠夺的记忆也随之消散,化为细碎的星光,飘向那主宰生死的黑眼白瞳。
地藏天连反抗甚至求饶的声音也无法发出,灵魂便被彻彻底底抹去。
……
停着数十副石棺的禁室之中,那原本如活过来的《山河图》,如今已失去了神采,那山那河那海,看起来都只是绘画者笔下绝美壮阔的风景,并没有什么不同寻常之处。
排列成一圈的石棺之中,在经历过一小段惨叫声此起彼伏的剧变之后,如今也已沉寂下来,许久,许久,才不断有虚弱苍老的话语声出现。
“我是谁?这又是何地?”
“我已经睡了多久?难道我尚未死去?”
“好黑,这莫非就是地狱真正的模样?”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放我出去!”
……
又过了许久许久之后,数十个声音狂笑着痛苦着,肆意宣泄着自己的情绪——
“地藏天,你,也有今天!”
……
密室中的默,依旧没有醒,天巫女凑近观察,他的呼吸平稳,轻微的鼾声像个孩子。
他的身上,也依旧没有出现图腾纹。
……
“默,醒醒……快醒醒,小懒虫……”
是阿离的声音。
睁开双眼,默发现自己躺在黑色的大地上,繁星沉睡的夜空下,荒凉破败寸草不生的黑色大地,向无尽处绵延开去。
默的头,枕着阿离的双腿。
白衣胜雪的阿离,是默最后一次看到她时的模样,绝世的容颜,和九尾。
这个阿离,和默记忆中的那个,有太多不同。不仅仅是外表上的变化,而是整个人举手投足一颦一笑间气质上的蜕变。
过去那个寡言少语内心忧郁外表淡漠的阿离已经不复存在。现在的她,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都在不经意中传递万种风情,即便内心坚硬如铁石的默,也不能不动心。
“这是梦,对吗?”默怔怔地问道。
被夺走的记忆又回来了,一点一滴,全部回归,汹涌澎湃的画面让默应接不暇,却又欣喜若狂,这时候,他多么想大哭一场,然而阿离出现了。
默知道,阿离只会在梦中出现,那么,之前的记忆被掠夺也是梦吗?
现实已经远离,剩下的都是不断变换的梦境,他只是在不同的梦境中穿梭,所以才会在丢失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的时候,重逢不知身在何处的她。
“做了个梦,一起去看海了。大海很美。”点点头,温柔且温柔地微笑着,她放任默就这么赖皮地躺着,放肆地用好奇的贪婪的眼神打量自己。
她的话语,依旧温柔,带着温暖舒缓的韵律。
“大海?”默的脸显出迷惘。十年间他的确走过许多地方,唯独没去过海边。他所知的海,还是童年时听阿离讲的故事里有限的印象。
“对,大海。大海无边无际,都是水,蓝色的水,水里生活着千奇百怪的生物。”阿离用微笑回应默贪婪的视线,十指轻轻地划过他的脸庞,停留在他胸口。
“那个梦是真的该多好。”默抓住那双手,抱在怀里,“想看你看过的风景,想去你取过的地方,不希望再继续只有梦里才能相见的时光。”
“真心话?”
“嗯。”
“我可不记得有教过你这些肉麻的话。”
欢喜像一圈圈涟漪在脸上荡漾开,眼中却泛起泪光,阿离用悠长隐忍的深呼吸驱走一瞬间浮现的黯然,再开口时多了几分认真和忧郁,
“想抛下所有不顾一切,陪你去天涯海角,呵护你到弹尽粮绝,这样的想法,每天都会有。从什么时候开始呢,实在记不起来了。怎么也甩不掉这想法,明知道真的做了的话,不幸会更快降临,在你还不足以对抗这不幸而我也不够强大的时候。所以,让默受了这么多苦,对不起。”
“现在的我,比我能够想象的还要弱小,而且还没找到让自己强大起来的方式。从阿离变成现在这个样子那天开始,我就知道了,阿离其实离我是那样遥远,遥不可及。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尽管试图让自己相信,我是在追逐你的步伐,努力想要做点什么。但我知道,我追赶你的心,其实不够坚定,更多的时间,在自暴自弃逃避现实。我想,是到了告别那个懦弱的自己的时候了,不要停下你的脚步,不要等,我会追上去。”
“我不会停,因为,等你追上来,等你了解自己更多的时候,会发现,其实一直在远方的,是你,苦苦追赶的,是我。”
神色间现出苦涩和惆怅,阿离凝望默坚毅执著的眼神,“我很庆幸,能在你睁开眼睛看这个世界的时候遇见了你,为了能在这个世界看你更久,我们还需要在不同的路上走很久,我只希望,将来默的身边,傻姑娘成群结队的时候,不会忘了我。”
“我会带着她们去给你请安,只要你答应不吃醋。”
“这算是给我名分吗?”
默下意识地要点头,后背却传来如疾风骤雨般的刺痛。美妙的梦境瞬间粉碎。
睁开眼,默确定自己还在满是壁画的密室之中,还躺在石床上。
“终于要出现了吗?”天巫女的话音就在耳边。
是什么要来了?
默的疑问刚升起,背部的九十九根银针就一齐剧烈颤动起来,默的脑海,也骤然被山呼海啸一般的杂乱声音占据。
这声音,狂乱、暴烈,使默顿时如置身史诗中的战场。
人嘶马喧、战鼓齐鸣,甚至还有狂风闪电和雷鸣,有人在怒吼咆哮咒骂,有人在大声念着咒语,有人在惨叫,有人在哭泣。默看不到,却能想象出一幅炼狱般的惨烈场景,比之密室壁画里描绘的战争还要波澜壮阔,还要残酷。
这表现战争的交响曲很快结束,换成了天崩地裂山洪海啸来袭的灾难场景,飞禽走兽的悲鸣哀嚎,无助的大人们的惨叫和呼喊、孩子们的哭喊、老人们绝望的呢喃,在默脑海中回荡。
默头痛欲裂,杂乱却逼真的声音在默脑海中交织出一幅幅众生相,他并不知道,这众生相正一点点出现在他背脊上。
战争中厮杀的一张张扭曲的面孔,灾难中一个个悲伤无助的身影,仿佛有一杆无形的画笔在他背上作画,苦难壮烈的众生相正在缓缓呈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