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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桑从江钧院中出来时,江正清还守在外头。
玉桑微微颔首打招呼,提着裙摆步履轻快的离开,江正清原本还想问里头的事都没来得及开口。
很快,孙氏这边就知道,玉桑见了江钧,两人相安无事,没有任何争执的声音传出来。
孙氏这才放了心,转而打起精神准备另一件事来。
江正清回来才知道玉桑给家里带来了多大的震撼与影响。
他失笑道:“知道的是给玉桑妹妹准备及笄礼,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要嫁女儿。”
言下之意,是指这次作礼准备的有些隆重了。
孙氏叹道:“隔壁说给她做及笄礼时,我正忙着圣人生辰的事,没有在意,如今玉桑做了这件大事,入了圣人和皇后的眼,这礼自然不能草率。”
江正清都明白,说是及笄礼,其实是江家承认玉桑身份,把她推出去露面的一个由头。
其实,这及笄礼纯属锦上添花,圣人寿宴之后,还有谁不识得这位江家娘子?
孙氏回想过去,更生感叹:“你是不知,她刚回来时,家中简直鸡飞狗跳。当时谁能想到,她还有这能耐?你叔父已不在,游乐公的虚衔对他来说什么也不是,但对我们这些活着的人来说,有着不一般的意义,尤其对玉桑。”
江正清:“可反过来,这也是玉桑妹妹为叔父挣回来的。”
孙氏笑了笑,点头:“是啊,是她自己挣回来的。”
江正清想了想,也来了劲头:“既然是为妹妹作礼,儿子准备请书院的同窗都来,届时将场面办的热热闹闹,也算为桑桑长脸。”
孙氏由着他了:“去请吧,让她多认识人也好。”
母子二人一合计,越发卖力筹备。
江薇在旁看着,难得的安静沉默。
回房后,身边的婢女见她心事重重,情绪不高,以为她是介意一个外面养大的孩子及笄礼办的比自己还要隆重,遂和声安慰。
可江薇摇摇头,并不是因为这个不高兴。
婢子疑惑道:“姑娘到底怎么了?”
江薇脸上的愁色渐渐变作懊悔,最后一扯帕子:“我早该知道的!她花招这么多,我怎么能跟她打赌呢!气死我了!”
打、打赌?
婢子不敢说话了。
江薇投入到自己的情绪里,忽然又道:“不对,我们的赌约可不是这样就行,我还没输!对,她能赢才怪!”
然而,江薇心中留存的最后一丝侥幸,在次日清晨粉碎。
彼时,天还没大亮,江薇被摇醒,迷迷糊糊穿衣梳洗,赶到了佛堂。
江古开还未上值,母亲孙氏与兄长江正清都到了。
江薇迷迷糊糊:“母亲,这是做什么呀?”
孙氏也不知。
她一向是府里起得最早的,没想今日,江钧比她更早,派人将他们都叫来了。
玉桑是最后一个到的。
她为了寿辰献礼的事,一直紧绷着神经,绞尽脑汁想花样。
还有那些在大殿上滔滔不绝,振振有词的话,她不知私下揣摩修改过多少遍。
原以为事毕能好好放松睡个好觉,一大早就被铲起来。
简直忍不住想生气!
是以,玉桑走进来时,还在迷迷糊糊的揉眼。
江钧今日穿了身玄色圆领袍,带冠束发,负手而立的背影竟少了几分年迈的佝颓,变得笔挺许多,鬓边花白依旧,但整个人的精神气都不同了。
随着玉桑到来,人也齐了。
江古开稍后还要上值,遂主动问道:“父亲清晨将我等叫来,可是有什么事情?”
江钧默了片刻,点头:“不错。”
他转过身面向一屋子的子孙晚辈,目光依次滑过,最后落在玉桑身上。
“玉桑,你过来。”
第一个被点名,玉桑精神了几分,在众人注视下走出来。
江钧:“跪下。”
此言一出,一屋子的人都愣住了,玉桑拧起眉,站着不动。
怎么一来就要她跪?是觉得她好欺负吗?
江古开忙道:“父亲,桑桑做错了什么?”
孙氏也想帮腔,但江钧没给她这个机会。
他兀自苦笑一下,移开一步。
玉桑顺着江钧的站位看去,这才发现,老夫人刘氏牌位之下,多了一个牌位。
是江古林的牌位。
这些年来,江古林在江宅就是个禁忌,提都不能提,更别说祭拜。
可江钧其人,也从不是什么迂腐守礼之人。
他将牌位放置与神台上,默默无言的为他上香作拜。
“父亲……”江古开心中震动,从没想过自己会看到这一幕。
江钧背对着众人,似乎酝酿了很久,才缓缓开口。
“二郎从小我行我素,事事按照自己的心意来。旁人皆道他忤逆,连为父自己也这样说,但其实,二郎忤逆的,是在为父心中存了一辈子,也一辈子没有敢忤逆的教条。”
“临到头来,他终是证明,自己这条路走的有多长远。”
江古开与孙氏对视一眼,彼此眼中都有震惊之色,可谁也不知该回什么。
江钧转过身,看向江古开夫妇的目光破天荒柔和而慈祥。
“与二郎相反,大郎你懂事孝顺,事事顺着父母的心意,凡长辈期许,无不全力以赴,从不对亲长所施教条作出任何质疑。”
“直至今日,这偌大门楣由你一人撑起,家宅后院都由长媳操劳,这些年,苦了你们。”
江古开连忙跪下:“父亲,这些都是儿子该做的!”
孙氏跟着跪下,眼眶红了:“儿媳不苦,能嫁入江家,为夫君生儿育女,儿媳从来都只有欣喜。”
江薇和江正清见此情形,哪里还敢站着,纷纷跪下。
江正清:“祖父,您不要胡思乱想,家族荣耀,本就是代代相传,今家中虽只有正清一个男丁,但正清会如父亲一样,扛起责任,光宗耀祖!”
江薇支支吾吾半晌,小声道:“孙儿会好好听话,不给父亲母亲添乱……”
江钧目含泪光,竟弯唇笑了。
他目光轻抬,望向站在最后的玉桑,话却是对着前头的人说的。
“你们兄弟二人虽殊途前行,但无论是走心中想走的路,还是走自己该走的路,都走的很好。”
“综过往种种,错的,唯我一人。”
玉桑眼神轻动,所有的瞌睡都在此刻消散。
江钧认错了。
当着所有人的面,对长子、次子,都认了错。
她目光一动,望向江古开和孙氏,又看过江正清和江薇。
她听说过江古开在朝中的吃力,也见过孙氏与江薇在府中的小心翼翼。
至于江正清,必是将这一切看在眼里,所以才会极力成长,想成为父亲的左膀右臂,和他一同担当。
前世,玉桑只是个被亡母丢在艳姝楼,每日求着米粮长大的孤儿。
她和蓉娘都是楼里的姑娘,按行规,是姐妹。
可她是蓉娘养大的,又似她的母亲。
但这段关系,终究在她们事事两清,时时两清的相处方式中变得畸形。
蓉娘从未将她当女儿,在玉桑心里,母亲,或说是长辈,也不该是这样。
她看过卖儿卖女的父母,也看过为养活孩子没日没夜做工的父母。
这样的成长经历,让她对一个家的理解变得格外简单,以为这世上无非两种父母。
要么,是贪婪自私坏到六亲不认,要么,是能为子女豁出命,只求他们安康健好。
后来,她去了江家。
她第一次看到,有做父母的会对子女言听计从。
整个江家,只有江慈说了算。
所以,她对江慈的崇拜上升到了最高,又在私心里想要融入这个家。
可惜,她和那时的江家,始终只是一宗买卖。
她所学所获,全都是围绕着一个男人而去。
也是这个男人,给了她有生以来唯一一份不计回报的恩宠。
重活一世,她再次被稷旻安排到了江家。
明明还是这个身份,可一切经历与所感,全都不同了。
从与江钧交锋开始,她就知道,江钧心中无比疼爱江古林。
爱之深,才会责之切。
可她觉得江古林没错。
倘若他是个作奸犯科不行善举歹人,或许该诛该责。
但他明明只是做自己想做,且觉得有意义的事。身为父母,不是不爱,何至于连一个鼓励都欠奉?
她更不懂,明明可以阖家团聚,心手相连,为什么要闹得分崩离析,凋零至此。
直到身处内宅,看见江古开的无奈与疲惫,看着孙氏甚至江薇在此处境中的小心翼翼与顾虑,玉桑才明白,其实骨肉亲情和男女之情一样,一旦掺杂了其他考量,都会变得复杂且多阻。
而生在这样的人家,名誉,前程,舆论,规矩,这些考量是逃不开的事。
她曾以为,自己生来要面对的事实就是一无所有。
她也以为,但凡有一双疼爱自己的父母,就可以得到与生俱来的偏爱。
但其实,生来所得的一切,与余生要走的路,或许相互有影响,但不是拍板定论的依据。
这一生到底如何,靠的是自己如何去走。
即便生来应有尽有,也会因为一个决定,一个偏差,失去原有的一切,也会得到意想不到的一切。
至此,她心中隐藏的那些羡慕,逐一烟消云散。
与同蓉娘道别那次不同,如今,她是真的不在意了。
而且,她还有了格外的认知。
家人的意义,或许不在于他曾做过什么,对有的人来说,人在,家就在。
负重前行时,或许会抱怨,难过,低落,但他们乐于享受守得云开见月明这一刻的欣喜。
玉桑想,他们觉得好,那就算是好吧。
……
家中氛围大变,江古开一房给江古林上完香,都是红着眼离开的。
玉桑又被单独留下来。
江钧负手而立,静静地看着她,“这下,你可愿意给二郎磕个头?”
玉桑没有留意到江钧话中端倪,她笑了笑,乖乖上香磕头。
江钧一直看着玉桑,直至她磕完头,他缓缓道:“上了香,磕了头,从今日起,你便是二郎真正的女儿,是我真正的孙儿。”
玉桑心头一跳,隐隐觉得这话哪里不对。
她呆愣的神情,惹得江钧轻笑起来。
在玉桑渐渐不解的眼神中,江钧抬起手,看似是要拍拍她的头,却绕到她颈后,轻轻拍了三下,然后独自走出佛堂。
走时还不忘叮嘱她:“虽然替你父亲争了光,但课业不可落,我还要查,不通还得罚。”
玉桑却是僵在原地,久久没有动静。
她想起来了……
看过江古林的书信后,她总觉得漏了点什么。
现在她想起来了!
江古林的女儿,后颈处是有一块小小的胎记的。
前世她回江家时,一开始还做了掩饰,后来进宫,几乎不与江家人接触,她就松懈了。
直至最后深陷稷旻与姐姐的恩怨中,她已想到一了百了,对这更是不在意,直接忘光了。
玉桑依稀记得,回府第一日,她曾向江钧磕头请安。
那时……她是不是露出后颈了?
江钧忽然大发雷霆要她滚,还说她是野种,难不成是那时候发现了?
可是不对啊,那些书信是江古林写给古道伯伯的,江钧……
玉桑脑中灵光一闪,难道……
……
江钧给府中造成的震撼,还远不及此。
就在当日,朝中又传出大事。
闲赋多年的江钧,在次子被追封为乐游公之后,竟上表请求面圣。
江古林造成的轰动还未散去,圣人当即见了他。
也不知他与圣人说了些什么,再出来时,昔日碌碌无为的江钧,被封为工部尚书,兼太子太傅。
红墙绿瓦的宫道上,一身金色锦袍的稷旻亲自送江钧出宫。
两人边走边谈,左右宫人无不敢打扰,远远便驻足躬身。
江钧:“殿下是何时知道的?”
稷旻缓缓踱步,浅笑道:“江古道确有几分真才实学,治漕大业,他帮得上忙。但孤观江祭酒膝下子女,似乎无人精擅此道。子女所好,多数时候讲究一个家学渊源,乐游公能放弃仕途,独自出走踏遍山河,想来一定是有人影响了他。”
“加之江古道与乐游公私下有来往,孤便大胆猜测,无论是江古道所学,还是乐游公所好,皆源于江太傅。”
谈及过往,江钧脸上略有动容,但又很快淡去。
于他而言,从此刻起,重要的是未来的路。
他已浪费了很多年,哪怕这条命只剩一年两年,也该死在自己该走的路上。
江钧站定,对太子拜服,“殿下明察秋毫,老臣佩服。”
稷旻看着面前的江钧,眼前出现的却是另一幅画面——
那是前世,玉桑死去很久以后。
他一日比一日衰弱,最后竟舍下一切,走出皇宫,只为寻找她的痕迹。
可从艳姝楼到益州刺史府的宅邸,早已物非人非,哪里都寻不到她的痕迹。
直到有一日,他意外的发现,有人在祭祀她。
宫墙之外,一摞烧成黑灰的黄纸,一个被藏起来的牌位,便是她最后的痕迹。
这人就是江钧。
那时,稷旻已知道玉桑的身份是假的,可江钧不知道。
他一生都没能和儿子和解,也没能与自己和解。
且玉桑回府后很快就进了宫,与他可谓是毫无交集。
稷旻怎么都没想到,当玉桑被论为妖妃诛杀,渐渐被人遗忘时,江钧这个长辈,竟会祭祀一个晚辈。
因为她是江古林的女儿,是他的孙儿。
他一生都无法言说的心事,最终只化作一堆烧成灰烬的黄纸。
还有那夜山村中,玉桑被他逼着与心中重要的人作别,哭的让人心疼。
一字一句说的洒脱痛快,可在稷旻听来,那些洒脱的话语下,全都是向往与羡慕。
是她有生以来,懂事之后,藏在心中的遗憾和期盼。
她想生来有人疼爱,想有家有父母。
从前,稷旻质疑她的真心,直至她一番坦白,他才幡然醒悟,他们之间唯一不用质疑的,便是真心。
只因真心化不开恩怨,也脱不开出身的禁锢,才让他们走到这个地步。
她是个聪明的人,挨过打就知道疼。
男女之情,她尝够了,正如她言之凿凿告诉所有人,要达成目的不只有一条路,那爱一个人,也未必要束缚在一起。
哪怕她爱他,也一样能离开。
她明明还那么小,心中竟比他所想的更宽广。
所以,带她回来,重新成为江玉桑。
但这一次,她只是江古林的女儿,江钧的孙儿。
他窥见她心底期盼,勾着这份期盼将她挤进局中,暗暗地想,如果他能给得起她想要的,她是不是……也愿意再妥协一次?
作者有话要说:桑桑必须拥有更对等的地位!
现在向大家隆重介绍,江家团宠桑正式登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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