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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桑出宫回家的时候,宅内几乎翻天覆地。
不是江戚那头,而是江钧这头。
江古林被追封为乐游公,对江宅来说是一件不容小觑的大事。
它不仅意味着这年来外人对江古林的评价会被颠覆,更多的是对生者的影响。
这年来,江钧膝下子嗣凋零,府中已多年不曾大操大办什么盛事。
那日圣旨下后,又有许多赏赐接连送入江宅,其中还有一块圣人亲笔所提的牌匾,上书“足下凌云”。
玉桑站在江宅大门口,抬头便见正门新换的一双大红灯笼迎风轻摇。
一路进来,里里外外干净整洁,多了好些盆景绿植,往来奴人无不对她恭敬行礼,脸上带笑。
“桑桑?是桑桑回来了吗!?”玉桑是自己回来的,大概有下人传了话,孙氏忙不迭迎出来。
“桑桑!是桑桑!”玉桑在宫中住了两日,浑似在身上镀了一层金,孙氏拉住她时都不敢用力。
“桑桑……”孙氏刚一张口,眼泪便先涌出来。
站在她身后一青年见状,赶忙上前扶住她,失笑道:“妹妹回来之前母亲就一直念叨,仿佛有说不完的话,怎得见了人,反而什么都说不出了。”
青年生的挺括俊朗,连话都说得温柔和气。
他替孙氏打了个圆场,含笑望向玉桑:“你便是玉桑吧,我是你大哥,江正清。”
江古开膝下一儿一女,便是江正清与江薇。
因江正清正是读书争功名的年纪,拜了名师,吃住都在书院里,半个月才回家一次。
原本他没到旬假,但还是被叫回来了,可见家中对此事的重视。
江正清这个名字,玉桑听过,但因前世她与江家人交集不多,所以不甚了解。
江正清介绍完自己,又立刻道:“妹妹回家那日,为兄不曾相迎,你不记得我是常理,往后熟悉了,你自会记得。”
这话说的相当客气,还十分体贴。
玉桑从江家的阵仗中缓过神来,露出浅笑:“玉桑见过阿兄。”
江正清连忙虚扶一把,脸微微红。
……
玉桑宛若上宾一般被孙氏迎进堂内。
那张御赐牌匾,就正正悬挂于正堂之上。
“宫中的事情,我们都已听说。桑桑,你可真是……”
事到如今,孙氏是说不出什么责备之言的,只是事后每每想到,都会觉得心惊胆战。
那样的场合,稍有不慎便会落罪,她竟也敢说敢做。
“往后再有这种事,你可得与家里商量着来,听见了吗?”
玉桑这会儿乖得很,孙氏说什么就是什么。
孙氏实在拿她没办法,只能让她先回房沐浴更衣。
“对了。”她临时想起事,又叫住玉桑:“此次陛下赐给你父亲莫大荣耀,他人虽不在了,但正式谢恩是少不了的。你伯父的意思是,先等你回来,届时再带你一起进宫谢恩。”
玉桑闻言,忽道:“祖父呢?”
孙氏神情一愣,张了张口,却没说出话来。
江正清在旁见到,低声回道:“圣旨下来至今,祖父一直没有出过房门,连每日送去的饭菜都用的很少。”
玉桑想了想,问:“可有瞧过里头情形?”
在对阵江钧的事上,玉桑俨然在无形间成了家里的佼佼者。
江正清听说了她的战绩,心中惊讶之余,还有了点知无不言的自觉:“瞧过,大概年纪大了,动得少,吃的也少,人好好地,只是不怎么说话。”
玉桑了然的点点头,笑了一下:“总闷着怎么行,我先回房换身衣裳,稍后就去找祖父说话!”
孙氏一惊:“这……”
该不会回来就要吵架吧。
相较之下,江正清的接受程度更高。
他含笑看着这个天上掉下的妹妹,自生亲昵:“我陪你一道去,回来后我还没正式向祖父请安。”
玉桑无所谓,点点头,转身回了房。
冬芒为她张罗前后,伺候沐浴时,忍不住笑出来。
“姑娘这次,算不算一战封神!宅子里里外外大变模样不说,人人瞧见姑娘都是恭恭敬敬的。”
“想来,姑娘在宫中小住这两日,外头已有许多猜想,眼下怕是没几个人敢得罪姑娘。”
冬芒在太子手底下受训多时,走的是稳重路线,自从跟了玉桑,她的性子就变活泼许多。
只因玉桑往往是面上端的矜持温雅,实则内里跳脱活泼,满怀惊喜。
与她相处轻松不受拘束不说,时不时还会体验一把大大的刺激。
久而久之,冬芒也学会了人前端姿态,人后随性来。
主仆二人也算一拍即合。
玉桑趴在桶边,享受着冬芒的推拿伺候,笑道:“你是在提醒我,要把银子还你吧。”
冬芒反驳:“姑娘这话太见外了,奴婢能助姑娘一臂之力,成为那份贺礼上的一针一线,一笔一画,又或是一块木板,一根棍棒,已是莫大荣幸,谈钱就俗了!”
玉桑舒服的翻了个面儿,雪白手臂搭在桶沿,拇指食指捏圈,挑起三根手指:“放心,我言出必行,三倍还你,一个子儿也不少。”
冬芒目光一亮,一边按揉,一边羞答答道:“那如果姑娘一定要给这个钱,奴婢不收,就太不给姑娘面子了。”
玉桑挑眉望向她,两人对视一眼,于房中爆出一阵轻快的笑声。
笑声交织之中,亲近油然而生。
……
沐浴出来,玉桑换了件粉色的长裙。
江正清记着与她同行,早早等在院外。
院门敞着,江正清一袭白袍挺立院前,余光瞄见靓影时,下意识转过头。
天光之下,一身俏粉的少女款款而来,万千春色都落在她身后铺垫。
江正清看的晃了神,那股脸热的感觉又来了。
下一刻,他飞快移开目光,暗暗自责。
忽然出现的俏生妹妹,到底少了那份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妹情意。
江正清只能一遍遍告诫自己,这是妹妹,如此,方能将那份尴尬消减一。
“阿兄。”软软的声音自身后传来,江正清神色一正,转身面向她:“桑妹妹。”
玉桑行至江正清面前:“走吧。”
干脆利落,目的明确。
江正清稍微轻松了,与她一同前往江钧院中。
然而,江正清做梦都没想到,待他与玉桑一同抵达祖父院门口时,传话的老仆疾步走出来,竟说,只让三娘进去。”
三娘,就是玉桑在家中的排序了。
江正清当场愣住,以为自己听错了:“祖父不见我?”
而且还是这样直接的将他单独拦在外面!
老仆平声道:“老爷便是这样吩咐的。”
相较之下,玉桑有种走到彼岸的欣慰。
她用过来人的眼神看向江正清:“阿兄莫慌,祖父时常这样,我先时也不知被单独拦过多少回,不是大事,或许等我与祖父说完话,祖父又会单独找你呢。”
江正清:……
不,这不对头。
江正清是长子嫡孙,江钧虽嘴上不说,但一向很看重他。
怎么会把他拦在外面呢!
没等江正清想明白,玉桑已在老仆的领路下走了进去。
冬芒在后头,瞅了眼可怜的江正清,忍不住道:“大郎君,真的不是大事,我们姑娘都被拦习惯了,挺过来就好。”
说完,她小跑着一路跟进去。
江正清:……
……
宅内处处张灯结彩,唯有江钧这方院子还是如旧。
进屋之前,老仆将冬芒一并拦下,只让玉桑一人进去。
玉桑给了冬芒一个眼神,后者安然等候,她这才转身走进去。
房中有一股酒味,还有上了年纪的人特有的味道。
若要用四个字形容,那便是死气沉沉。
江钧散着发,着一身白袍,抱着个酒壶颓身坐在茶座前。
外来的人影倒映在地上,寸寸靠近时,他缓缓抬眼,一双浑浊的眼竟隐隐泛红。
玉桑在他几步之外站定,不再上前。
一老一少,一个坐着,一个站着,谁也没开口,又像在等着对方先开口。
半晌,玉桑轻轻吐气,先开了口。
“自从孙儿回到这个家起,但凡听到有关父亲的事,无不是否认与批判。”
“身为江家儿郎,理当向所有士族子弟一般,按部就班的读书入仕,升官进爵,光耀门楣。”
“所以,孙儿不由猜想,当日父亲离家出走时,祖父一定是气急了。”
“气他离经叛道,忤逆不孝,恨不能从没有生过这样一个儿子。”
“那时的祖父一定没有想到,父亲那些在世人眼中不务正业的坚持,在某一日,竟能换得这样的成就与荣耀,轻易盖过不计其数中规中矩按部就班活过一世的人。”
玉桑顿了顿,见江钧静坐不动,继续说下去。
“孙儿这一路,受了许多提点告诫,无不是教我回到家中后该如何自处,如何面对祖父。”
“可待孙儿真的见到祖父后,心中忽生二惑。”
“一惑——这世上,实现抱负的路从来不止一条,只要信念不移,总能殊途同归。”
“旁人不知内情,不懂父亲,尚可点评他一句不务正业,游手好闲。”
“可祖父身为亲生父亲,当真不知父亲到底是不务正业,还是想用不同的方式实现抱负?”
“二惑,就当是祖父不认同父亲的方式,在那种情况下,更期盼他规规矩矩读书入仕,谋职加官,无论他一生结果如何,祖父都不会认同,只因在祖父眼中,从第一步就错了。”
“那祖父您自己呢?”
“父亲的路,或许从一开始就不得您赞同认可。那在您自己认可的路上,您又走了多远,为这个家撑起多少荣耀,为你的子女立起多好的榜样?”
江钧身子颤抖,手中持着的酒壶抵在地上,壶中酒液荡动,一如心中情绪波澜重重。
玉桑捏紧拳头,定声道。
“在孝道上,父亲或有不足,甚至做的不好。但他不是不忠不义之人。”
“在您和世人皆不认可的路上,他已走了很远很远,倘若他还在,即便今日皇恩临门,也并非他的终点。”
“可是您,一面固执的认为他错了,一面在您觉得对的路上寸步难行。”
“您把自己关在这方小宅院里,把一切责任和重担都丢给外面的子女。”
“由始至终,究竟是父亲没有走您想让他走的路,还是您自己不敢走自己想走的路,又不愿走自己该走的路?”
“你们之间,到底谁不如谁?”
作者有话要说:江正清:我觉得这个家要变天了。
江古开:早变了。
孙氏:早变了。
江薇:……我大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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