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越跟着北风,在一片山林里找到了文程一行。
马车停在山坳里,文程正跟莫田直眉竖眼,斗鸡一样对峙,旁边一个小武冷眼旁观,外加可乐扯着他要跟他玩,好不热闹。一见李越,莫田顿时喜上眉梢,文程却悄悄瞪了北风一眼,不过也没多说什么,只道:“怎么这时候才过来?快点走吧。”
李越勒住马缰:“等等。文兄先说一下,走去哪里?”
文程吊起眼梢:“自然是去中元,不然李兄想去哪里?”
李越静静道:“既然大家现在同路,有些话,希望文兄还是不要遮掩,索性说明白了,大家也好合作。”
文程有些恼怒地道:“李兄这话未免说得太宽了,如此说来,李兄的事情在下是不是也得问问?”
李越坦然道:“可以。”
文程其实根本也不想问什么。想知道的他都从莫田那里知道了,还问什么?无奈只好道:“一边走一边说吧,还是你希望柳子轻追上来?”
莫田赶车,小武被可乐扯进车里,北风开道,文程翻上马背,与李越并肩在马车后远远而行,冷冷道:“李兄有什么话就问吧。不过话说在前头,我未必回答。”
李越也不跟他兜圈子:“可乐是什么身份?”
文程一怔:“可乐?”
李越暗叫不妙,这说的是什么话?连忙改口:“乐儿。”
文程皱眉,终于道:“她是柳子贤的女儿。”
李越虽然早想到可乐恐怕不是文程的女儿,但却没想到居然是柳子贤的女儿,真正一怔:“你和柳子贤认识?”
文程沉吟片刻:“算是相识。柳子贤也是个文人,当年刚刚开府建第之时建了一座文瀚楼,广邀天下文士,聚坐论道,也颇有过些名气。”看看李越,“你该是不知道,那是多年之前了,他也才十八岁,正是意气风发之时。”
这些李越自然不知道,想不到柳子贤这贤名还不是假的:“后来怎样?”怎么后来他就没听过这什么文瀚楼?按说如果招揽天下文人,不是应该名气很大的吗?
文程有些讥讽地笑了笑:“后来?后来他发现文名再盛,也不能助他当上皇帝,也就淡了。尤其后来他添了个九弟,五岁成诗七岁成文,一十二岁头一次上文瀚楼就震惊四座,从此人人只知西定香公子,不知还有贤公子,他自然就没劲了。”
李越听到香公子几个字,胸口又是一痛,尽力忽略那种感觉,淡淡道:“你也是在文瀚楼与他相识的?”
文程点头:“不错。当年他年少意气,我也一样,大家还算相知。不过此人限于天份,也就是瑚琏之器,却又心比天高,沉不住气。他关了文瀚楼之后,我也就离开了西定。”
李越转头看着他:“你当年结识他,也想助他登位吧?”
文程坦然点头:“不错。他是西定长皇子,又有贤名,我本以为大有希望。可惜此人,也算生不逢时吧。虽是长皇子,但母凭子贵,两个弟弟或出自中宫,或有外戚相助,他虽有贤名,却也不被父亲重视。就连这文名,也被一个惊才绝艳的幼弟比了个天差地远。他没天份,既没有论文的天份,也没有弄权的天份。若是一干兄弟都平平,倒也罢了,偏偏各有所长,他虽刻苦,可惜永远事倍功半,也难怪总是郁郁不得志。我奔着他来,无非为个栖身之处,既是他无缘皇位,我也不愿再浪费时间。”
李越笑笑:“可他出事,你不还是保下了他的女儿吗?不过孩子不小了,难道不记得父亲是谁?我看她倒是真把你当做父亲呢。”
文程苦笑:“我倒也不是为他回来的。离了南祁,也只有西定比较熟悉,就回来了。乐儿是出事那天,被府上的侍女偷出来的,或者是吓到了,什么都不记得,醒来见了我就叫爹爹。”
李越恍然大悟:“那么她叫娘的那位,就是——”
文程点头:“就是柳子轻的侍女,名叫言秀。”
李越暗想怪不得看不出文程对妻子有什么特别温存,原来根本就是假夫妻:“你离开柳子轻,就遇上了风定尘?你觉得他比柳子轻更有帝王之相?”
文程脸色微微变了变,沉声道:“这就与你无关了吧?”
李越了然地笑笑:“好,这与我无关。不过,你自己的身份,总与我有点关系吧?”
文程脸色又微微变了变,淡淡道:“我?我的事你不是从老七那里都知道了么?”
李越微笑摇头:“你连自己的名字都不告诉我,未免太过份了吧?”
文程眉梢一挑:“什么意思?我就叫文程!”
李越低头想了想:“风定尘的密室里有各国官员王族的资料,都是你收集的吧?”当然他也不需要文程回答,顿了一顿便接着说,“官员变动较快,王族就比较固定,所以你收集到的王族资料格外齐全。比如北骁,这一代王子自长至幼,即使夭折之人都有详细资料,唯独中元,四名夭折皇子都是语焉不详,有一个甚至连名字都没有……”他说到这里,才抬头去看文程,“这一代中元皇子均以文排行,说起来,元文程这名字,其实也挺不错的,是吗?”
文程脸色阴沉,半晌才冷冷道:“你猜得倒快!”
李越其实只有三分把握,没想到一诈就准,表面上不动声色:“有北骁六王子的前车之鉴,文兄又自有气度,身边还有北风这样的人,在下猜到也没有什么。”
文程闭紧了嘴巴,似乎打算做个出水的蛤蜊,死不开口。李越也不在意,等了半天,文程终于冷冷道:“不错。我是中元十四皇子元文程,不过其他的,我想你就不必知道了。”
李越耸耸肩。其实他本来也没指望文程能多告诉他些什么,只是想确定一下文程的身份。既然他真是中元皇子,那么到了中元行事自然就方便多了。他现在只想去中元找到那个提供长弓图样的人,至于其他的,文程究竟是第几皇子关他什么事!
两人沉默地策马而行。前面的马车里传出可乐叽叽喳喳的声音,偶尔有小武没好气的回应。文程的目光突然深起来:“你怎么认识小武的?”
“我并不认识他。他是柳子玉养的死士之一,曾经行刺过我。”
“柳子玉养的死士?”
“你认识他?”
文程摇头,若有所思:“他,长得像一个人……”
“谁?”
没有回答。李越便也不再多问。只是文程却并没打算放过他,上下看他几眼,哼了一声道:“你用的什么手段,能把老七搞得五迷三道的非跟着你不可?就连北风也对你推崇有加?我看你也没有什么特别么。”
李越心想此人真是毒舌,明明已经不得不跟自己合作了,还这么针锋相对。想着此人自初见面到现在,已经变了几变,这种本事,倒也真是匪夷所思。再说了,什么叫五迷三道?这词儿用在这里不大合适吧?
“我没有什么手段。我拿莫田当兄弟,他怎么对我,是他自己的选择。北风么,他不过是一直想跟我打一架没打成,有点手痒罢了。”
文程哼了一声,别过头去不吭声了。
李越自然不会跟文程为这种事争执起来。事实上他现在牵挂的只是中元那边给出长弓图样的人究竟是谁,除此之外再没什么好挂心的了。还有什么可做的呢?铁骥和莫愁还活着,陆韬应该也算全身而退了,齐帜已经做了城卫将军……其实没什么人是非他不可的。也许将来他还会回西定来,守着柳子丹的坟墓过过日子,高兴了就摸进皇宫去吓唬一下柳子轻,一生大概也就这么过去了吧。
文程看李越半天没说话,自己倒忍不住了道“你看劫走罗辉的会是什么人?”
李越想了想:“如果不是中元人,就是铁骊。不过伏击地点如此靠近玉京,应该多半还是铁骊。”
文程瞥他一眼:“你倒好像半点都不着急?长弓威力无比,一旦被铁骊得到岂不如虎添翼?”
李越实事求是地回答:“长弓不易携带。北骁骑兵本以马快弓强见长,长弓反而会减缓行军速度,不利快攻。铁骊如果因为想独吞长弓图样而与西定决裂,不见得是明智之举。何况他现在没有栖身之处,就算有了图样,到哪里去大量制作?”
文程道:“但他若将图样献回北骁,或者北骁王会另眼相看,他登上王位的机会就会大增。”
李越点头:“对他个人而言,不失为一个好方法。但对北骁而言,长弓的弓箭制作需耗费大量木材,北骁以草原居多,要找到大量树木不易。而且他们如果大量制作之后就会发现,东西虽好,真正使用起来却未必适合。”
文程上下打量他,表情微微有些古怪:“你懂的东西似乎不少啊?老七对你可是推崇备至,赞不绝口呢。”
李越淡淡回视他:“也并不太多。”
文程依旧看着他他:“你若真这么有本事,怎么会连自己的王位都守不住?”
李越脸色突然一暗,转头看向别处,没有回答。文程却不打算放过他,继续道:“其实凭你的本事,若有外力相助,也未必不能重返南祁。南祁那小皇帝我知道,年纪太幼,不值一提。太后虽然心机深沉,毕竟是个女流之辈,深宫之中的心机,用不到庙堂之上,也不足为惧。只有那武威将军操兵有术,是个劲敌,但独木难支,也未必能撑起大局。何况依你的身手,若要杀他,也并不难……”
李越眉头一皱,打断他的话:“你什么意思?让我重回南祁再当摄政王?”
文程目光闪亮:“也未必是摄政王,如果你有心,取而代之,也未尝不可。”
李越眉头皱得更紧:“我做不做南祁皇帝,与你有什么关系吗?”为什么文程看起来似乎比他还热心的样子?
文程脸色微微变化,终于冷笑了一声:“你若不是附了风定尘的身体,我管你是死是活!”
李越扬扬眉:“你还关心风定尘?我听说当年可是你假死逃离了他吧?”
文程脸色阴沉下来,眼前这张脸还是原来的样子,虽然多了一条伤疤,那眉眼却仍未变。对着这样一张脸,许多话潮水一般涌到唇边,终于还是冲口而出:“不错!是我要走!我本当他是称王称帝的材料,谁知他根本是个还没长大的孩子!别看他建业逼宫,位极人臣,其实他的心,永远停留在他兄长风定羽死的那一天!”这些话他埋藏在心中已经不知有多久,只是苦无可倾诉之处,此时对着面前这个完全陌生却又面貌熟悉的人,不知怎么的再也压不住,一股脑儿全部倒了出来,“他对我格外亲近,你可知道是为了什么?是为了军中全是粗人,没一个能跟他说说风定羽的!风定羽少有文才,在他心目之中,那便是高高在上,军中那些粗人,大字识不了几个,哪里配跟他谈论他那超凡脱俗的兄长?只有我,还读过几本书,勉强还可以谈上几句。我一心想助他成就大业,谁知在他心中,已经死去的兄长远胜过南祁江山!他纵情恣意,各处搜罗与风定羽相貌相似之人,却不知善待百姓、笼络人心。这种人,早晚也逃不过失败的命运,我,我怎么会跟着他走上这条绝路!”他一口气说下来,快得自己都有些喘不过气,胸口起伏,半晌,长长吐了口气,转过了头去。
李越默不作声地看着他的侧面,心里多少明白了一些,还没等他说话,文程已经扭回头来,狠狠瞪着他:“那你呢?你又是为什么落到今天这地步?”
李越皱皱眉,不愿再听这种刀子般戳心的话,转开话题:“你既是中元皇子,为什么会报夭折离开中元?”
文程静了一会,冷冷道:“这种故事,难道还有什么新鲜的?”
“那你这次回中元,不怕被人识破?”
文程冷冷一笑:“识破?就算我站在他们面前,他们也未必记得我是谁了。”
“话虽如此,但总会有人认识你吧?否则你为什么这些年都不回中元生活?再说元文景毕竟是皇子,要到他府上找人,也不是容易的事吧?”
文程吁一口气,很不痛快地道:“我虽离中元日久,人手眼线倒还有几个。自然这事急不得,要慢慢来,不过我自然有办法便是。”
李越沉吟一下,决定不去细打听,文程此人确实有点古怪。说他对风定尘完全无情吧?似乎也不是。说他有情吧?他似乎更在乎的却是风定尘能否登上南祁王位!
“北风是你的侍卫?”难怪身手出色,中元的皇子么,身边跟的自然不是庸才。
文程微有得色:“不,他是我偶然救下的人,后来就跟了我。我当年为风定尘搜罗资料收伏的人手都是他在管理。只是这些年不再联系,现在不知还能找回多少来。”
李越扬扬眉:“人手不少?”
文程傲然:“自然。北风手下共有一十六人,北字六人,风字十人。北字是杀手,风字是探子。若没有这些人,你以为那些资料都从哪里来?”
李越点点头:“这些人,你这些年都没有联系了?”
文程脸色阴沉下来:“这些年我用不着他们,自然没有联系过!北字本也有十人,已经死了四个,现在不知还有几个。风字十人,大约也四散去了……”
李越很想说此人其实对风定尘还是有几分真情的,只是太过理智了些。但这些话他很明智地没有出口,只是说:“若是召集不起来,你怎么办?”
文程忽然笑起来,目光投向前面的马车,压低了声音:“可以先去找找中元的大皇子。”
李越疑惑:“为什么?”文程和大皇子有特别的交情?
文程笑得极其狡猾:“你难道不知道,中元大皇子的长子,三岁时在集市中走失了?”
李越脑子一转,突然想到文程曾经说过的一句话:“难道你说小武……”
文程竖起一根手指贴到嘴唇上嘘了一声:“这孩子虽然还没长开,但那眉眼,三分像大皇子,三分像诞下长子的那个侧室。”
李越无语。这,这是不是也太扯了,难道这世界到处都是皇子,他随便捡一个都能捡到?
“你肯定是吗?就凭着三分像?”
文程瞪他一眼:“这种事谁有十分把握?不过,管他是与不是,只要大皇子觉得他是,那就行了。大皇子虽然出身卑微,但到底是长子,我们如果能在他府中站住脚,再做别的事也就方便多了。”
李越再次无语:“那是你哥哥吧?”弄个假孩子去糊弄自己的哥哥?未免太过份了!
文程笑得冷漠:“哥哥?皇家无父子,你不知道?”
李越沉默。随便吧,他只要弄清楚元文景身边那个人是谁就行了。其他的……随便文程去折腾吧……只是小武……还不知道他将要扮演的角色吧……
三骑,一车,在坎坷不平的路上,向中元行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