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已深。
沐王府内只有书房还是灯火通亮。
夏沐濋已经拿掉了自己白玉玉冠,简单的挽了个半束发髻,墨发垂下,正盘腿坐在案几后的蒲团上,一手顶着下颚,一手看着黔地的公文,很是舒适。
一把黑骨红扇就放在桌旁,即使在烛光下也没有暖意。
陈致端着食盘走进来,跪坐在案几前,将食盘放在几上。
“营里新来了一位做甜食的伙头军,恰巧会做雪衣流沙。”
闻言,夏沐濋头过来看了一眼食盘上的甜食,继续看着奏折:“你不用徒劳这些。”
陈致说:“属下看王爷最近食欲不振,故而麻烦伙头军做王爷爱吃的东西。”
“那是以前。”夏沐濋现在已经不喜欢这道甜食,非常不喜欢。
陈致没有动,继而说其他:“属下看到叶参政准备过来。”
夏沐濋换了一本公文接着看:“这家伙是不是以为谁都跟他一样,办起公务就不要命。”
现在夜色渐深,夏沐濋只想快点看完今天的紧急公文,然后睡个好觉去。实在不想浪费精力去应对那位办起事来不要命的叶适言。
陈致微笑:“叶参政胸有宏图大业,办事自然要面面俱到。”
夏沐濋懒洋洋的说:“也罢,咱们也是沾了他的不少光,有他办事,咱们舒服不少。”
黔地参政叶适言,齐越少有的臣子之才,祖上曾是齐越太师,乃齐越第一权臣。只是轮到叶适言出生时,家道些许没落,虽然不负往日权势,但也是齐越显赫家族。
叶适言从小熟知官场,立志做到祖辈地位,是个有野心有抱负的有才之人。只是朝中无人为他铺路,所以只能从基层做起。两年前叶适言得罪了当朝国公薛清平,故而被派往封地做个小参政。
但是叶适言眼光独到,让他自选封地任职的时候,他立即决定来到黔地辅佐齐越沐王。谁都知道沐王可是皇上看中的幼皇子,去了黔地,可不比在朝中差,这将来若是沐王入主朝廷,那叶适言也是跟着水涨船高。
夏沐濋感叹:“虽然这人让我容易生厌,但是能力确实不能小觑。”
正说着,门口传来声音:“微臣叶适言参见沐王爷。”
“进来。”夏沐濋放下公文,只是瞟了一眼旁边的甜食。
叶适言走进来,双手捧着都快比他高的户籍本子。陈致起身,帮他拿下了一半,叶适言这才露出一张全脸。少年模样却是老成的双眸。
夏沐濋看着又放在自己桌上的本子,很是惆怅:“叶参政当真是想让本王劳累过度?”
叶适言拱手行礼之后,才道:“这是今日查出的不合格户籍,请王爷查看。”
陈致一听,感觉屋子里又要起一场舌枪唇剑,立刻告别了自家王爷先行告退。
夏沐濋又是深深的叹气,陈致关键时候还真抛下他不管。
“这件事不是交给你来办吗?”
“正是。”
“那你就去看,不用给本王。”
“是。”叶适言跪坐到案几前,将散落不规整的户籍折子整理好,放到一边,方便自己一会带走。
夏沐濋抬头看他不动,问道:“你还有事?”
叶适言:“微臣在检查户籍的时候发现城中新增人口众多,商铺也比去年提高了两成,外来人口提高三成,故而觉得只是封城三日时间有些不够,不知王爷可否多给微臣两日?”
夏沐濋翻了翻叶适言摆好的户籍,显然并不赞同叶适言的提议,说:“你可知多两日会造成什么后果?”
叶适言:“微臣知道,今秋的粮仓已经准备好,城门推迟两天打开,势必会影响运粮的进程。”
夏沐濋:“那你还要本王多给你两日?”
叶适言伸手重新整理了刚才被弄乱的户籍:“微臣看过天象,这两日正好多秋季急雨,百姓运粮车也会断断续续停在半路,所以不会影响城中进程。”
夏沐濋噗嗤笑了,朝廷还真是给自己送了一个宝贝,不仅能言善辩还会观察天象,当时怎么就让薛清平给放过了这么好的苗子。
“叶适言,你今年多大?”
叶适言一愣,没想到话题会转到这里,如实回答:“十九岁。”
夏沐濋:“十九岁就这么老成,本王还以为你三十九岁了。”
叶适言:“王爷不能用年龄来评价一个人,就好比王爷您是久经沙场的大将,二十三岁依旧爱吃甜食。”
夏沐濋瞥了一眼桌上的雪衣流沙:“你喜欢你拿去吃。”
叶适言淡淡的说:“那是小孩子喜欢的玩意儿。”
夏沐濋:“······”
“王爷,属下有急事禀报。”陈致焦急的声音才门外传来。
夏沐濋立即正色,让他进来。
陈致端着托盘走进来:“王爷,城里荣升当铺收到了一个物件儿,是淮州材质的玉钗。”
夏沐濋露出了今日最为严肃的神情,不仅是他,就连陈致也是十分的谨慎。
“拿过来。”夏沐濋语气淡定的说。
陈致将托盘放在案几上,一只绿色的玉钗赫然出现在夏沐濋的眼中。
这是一支很普通的玉钗,普通到寻常百姓家可是随意佩戴。玉钗长型,尾处像一个连接长杆的水滴状,只是中间是空的,留出了一个可以放置拇指大小的圆圈。
夏沐濋拿起钗在手里摩擦把玩,终于有勇气将手指放进圆圈里,指尖摸索着,果真让他摸到了雕刻的痕迹,是一朵梨花。
“咱们就雕个梨花吧。”年少的夏沐濋曾经对那个女孩说过。所以在满大街女孩都戴着的玉钗中,只有这个是独一无二。
夏沐濋淡定的将玉钗扔回到托盘中:“不过是个普通的玉钗,不值得拿过来。”
陈致终于松了一口气,他曾经见过那个女孩戴过同样的玉钗,所以一直担心是那人回来了,现在又王爷判断此支并非那支,终于就放心下来。
夏沐濋继续说:“不过,还要时刻盯着类似的状况,及时上报。”
“是。”陈致说。
夏沐濋看向叶适言说:“你刚才说多给两天是吧。”
“是。”叶适言回。
“好。不仅是两天,本王再多给你一天,这次不仅是城中有户籍的人还是没有户籍的流民通通都要查。”夏沐濋看向陈致说:“军营里不是新来个会做甜点的伙头军嘛,既然军中不断涌入新君,那就从去年到今年召来的新兵通通查一遍,我要所有详细的。”
“是。”
“是。”
叶适言心满意足的起身,抱着户籍,他早就想去查军中新人,以免混进可疑之人。但是碍于军队直属夏沐濋,所以一直没有提议,这次能够彻查,真是太好不过。
陈致虽然有些摸不着头脑,但是想到这一年间确实收了不少的新兵,是应该提防一下。也准备拿着托盘离开。
“陈致等一下。”夏沐濋说,“把这个玉钗给我。既然是淮州的玉质,可得让我好好看看,拿到姐姐的墓前,她,最喜欢淮州的玉了。”
提起沐凝,陈致微微红了眼眶,最后将玉钗留在了案几上。
书房里,又剩下夏沐濋自己。
夏沐濋拿起玉钗,手指再次摸到梨花印记,反复的摩擦,嘴里念念有词:“寻常百种花齐发,偏摘梨花与白人。岳千烛,你竟然敢出现在这里!”
此时的岳千烛正抱着自己的被子站在住宿营帐中发愣。
要睡在哪里啊?
她站在原地,看着可以同时躺下近二十人的大通铺,有些手足无措。考虑到自己女子的身份不能暴露,住宿问题着实让人头大。
“嘿!三两,干嘛呢?”宋小顺一边擦着刚洗完的脸一边走进来,招呼着站在原地岳千烛。
宋小顺年纪不大,也就是十五六岁,半年前入的神远军,因为个子矮,身子弱还不会武功,所以就被安排到了伙头军军营里。
这要是放在别的士兵眼里,肯定一心想奔着前锋部队努力。可是宋小顺不是这样的人,对他来说,当兵是为了吃口热乎饭,他没有救国救民的热情,只要保护自己,饿不着冻不着就算是对自己行善积德了。更可况现在还入了鼎鼎大名的神远军,说出去还有面子。
岳千烛刚入伙头军的时候什么也不懂,为此被张胖子说过两句,每次都是宋小顺帮忙打圆场。倒不是宋小顺有什么话语权,只是他年纪小,大家都像孩子一样让着他。而宋小顺又是个热心肠,帮了岳千烛不少的忙。
所以,整个火头军里,宋小顺算是岳千烛关系比较好的战友。
岳千烛吸了吸鼻子说:“我不知道睡哪。”
更确切的说,不知道睡哪合适。
宋小顺笑着:“我以为什么事呢,跟我睡,睡我旁边。”
说完宋小顺来到自己的床铺,拍了拍旁边的空位:“正好这有一个搬走的空出来了。你再这睡,咱们兄弟俩还能聊聊天说说话。”
岳千烛看着宋小顺拍的地方,左边是宋小顺,右边是另一个床铺。也就是说,自己要挤在两个男人中间睡。这,不太合适吧。
可是一想到这里是军营,他们也不知道自己女儿家的身份,被安排在这里也不是不可以,大不了和衣而睡,等过了这一段时间就好了。
“好。”岳千烛拿着自己的被子来到了空着的床铺。
外面洗漱的人渐渐回到了营帐,岳千烛跪坐在床铺上,整理被子说:“你旁边的那人怎么不见回来?”
宋小顺已经钻进了自己的被窝,听到岳千烛问,转头看了一眼立刻起身凑到她身边低声说:“这里的人,可是厉害的很呢。”
岳千烛好奇:“怎么个厉害法?”
宋小顺:“这的人叫唐佑,才来咱们伙头军三个多月,可他很少干活,没事儿就到处溜达。是张胖子唯一不敢管教的人。”
岳千烛低头整理枕头说:“那他就是大家口中的刺头儿兵吧。”
“才不是!”宋小顺否定的声音立刻提高起来。感觉是冒犯到了正在准备休息的其他人,他不好意思的冲着大家笑了笑,躲在岳千烛身后,继续低声说:“唐佑可是很厉害的。”
宋小顺坐下认真的说:“唐佑本来是要被选到先锋军,只不过他不喜欢先锋军的训练才自愿来到咱们这的。哪像咱们,多数是因为不合格才留在这。”
说这话时,岳千烛明显能看到宋小顺的眼睛里发着光,那是一种崇拜的眼神。
岳千烛没有说什么,整理好被子和枕头,躺在了被子里,两手交叠放在被子上,准备睡觉。这一天她有些劳累,昨夜还在破庙里过夜,今日入了神远军又是干了一天的活儿,明日还要早起。伴着宋小顺对那个叫唐佑的不断夸赞中,岳千烛渐渐睡下。
次日,岳千烛起的很早,趁着大家都没有起来的时候,她要起来梳洗一下,最后检查身体和脖子都被遮掩的很好之后才去到了做饭的伙房,开始准备早餐。
宋小顺晚来了一刻,不好意思的向张胖子道歉,随后坐在岳千烛旁边一起摘菜。
“昨天晚上睡得好吗?”宋小顺兴致冲冲的问道。
岳千烛想起昨晚宋小顺动不动就拿胳膊压着自己的狼狈睡样,叹了一声气说:“还不错。”
宋小顺挠挠头说:“睡得不错就行,我睡觉不老实,还以为影响到了你。”
岳千烛抬起头,重重叹了口气。
张胖子从外面走进来,拍拍说:“今儿个大家都打起精神来,秦统领刚才下令,咱们沐王爷今日要到军营巡视,与众将士一起吃午饭。现在不仅要准备早饭,也要把午饭要用的食材准备好,知道吗?”
“是!”众人回答。
宋小顺碰了碰岳千烛:“三两,你还没见过咱们沐王爷吧——哎——三两?”
“啊?”岳千烛缓过神来,一脸呆滞的看向宋小顺:“怎么了?”
宋小顺耐心的说:“我说,你是不是没见过沐王爷。”
岳千烛:“是啊,没见过。”
宋小顺:“那你今日可是幸运,来第二天就能看到。”
“啊,是挺幸运。”岳千烛的声音越来越低。
一心想躲夏沐濋,误打误撞进入了他的神远军不说,居然还要在军中碰到他,这是何其的不幸运。好在自己是在伙夫营里,能够避免和他见面。
营地伙房准备好早饭后,岳千烛跟在宋小顺的身后去给放饭,绕了一圈才轮到自己吃。
岳千烛也不在乎外面的天冷不冷,桶里的粥凉不凉,直接盛了一碗粥倚在用来压着营帐的石头上,一边喝粥一边听身边的宋小顺与别人吹牛。
不过大多时候,他都在吹这个叫唐佑有多厉害,不仅是他在说,就连听的人刚开始还说宋小顺吹嘘,不过到最后也都默认了唐佑的实力,因为当时唐佑震惊先锋营的事情,可是尽人皆知。搞得岳千烛也是好奇唐佑其人。
岳千烛吃完饭后先回去了营帐,就听到外面一阵欢呼。她刚准备回头看看,就被宋小顺抓住带去了校场。
岳千烛跟着跑到了校场,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呢,就看见熟悉的人正在向校场走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