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莽又饮下一口酒,有风吹过,西北的青崖边似乎已不那么萧瑟。
酒液缓缓滑过喉头,付莽举壶将酒满斟,却忽而将整杯琼浆倾入黄土。
“这杯酒……就当是遥祭令兄吧。”
“付将军,还与家兄惺惺相惜么?”奚言这语调有些嘲讽,付莽听得出。
付莽没有回答,他又回想起记忆中那些几近破碎的画面,当年在大赵崇都,自己剑挑一众大赵武臣,只有奚栾挺身而出,百招之内便将自己败在他剑下……
后来再见他时,那个锐意的年轻人……却已意气不在,只剩下无尽的深沉与心计……甚至在去年除夕夜,奚言行将闯入屋中那样紧迫之时,他也可以马上拿起亡妻的灵位,然后波澜不惊地假装诉说起那些过往。
那个意气风发的青年,到底是死去了。
说来,也许连付莽都不信,自己与他,真的在战场上、在争斗中,产生了惺惺相惜的感觉。
若不是两人身处敌国,付莽甚至觉得,自己会与奚栾成为忘年交。
“令兄天纵之才,只可惜……功成而身死,他日史书工笔,你倒是一方诸侯,他!却是乱臣贼子,可惜啊。”
“付将军便不必如此了,”奚言唇角浮出一抹显而易见的讽笑,“兄长饮鸩前,曾告诉我他不在乎这些,况且北秦如此出力,也不过就是想借着他的手分裂大赵,再拿回百十年前丢掉的江山罢了。渔翁得利的利,又有谁……会不想要呢?北秦身为大国,却也只会做这见不得人的事。”
“你以为我北秦的志气只在于此?”付莽忽而激动起来,豁然起身,瞪眼看着奚言道,“下津关内!才是真正富饶所在!”
奚言冷眼看着他,微微哂笑道:“只可惜,奚某不是来了么?恐怕将军践踏我山河的夙愿,要落空了。”
“就凭你的西南军?”付莽似是听到了世上最好笑的笑话,忍不住讽笑出声,“实话告诉你吧,当日在金城前放你离去,只不过是本将不欲拂逝者的颜面,被扣上背信弃义的骂名。”
“是么?”奚言依旧淡然,“其实你北秦的目的,只不过是要我割据陵江、分裂大赵罢了,何必说得这样冠冕堂皇呢?”
付莽蔑笑一声,显然已经承认。
他当初与奚栾定下的盟约,只不过是北秦人和奚栾知晓而已,奚栾身死后,付莽若是杀了奚言,既不会有人出来指责他,更不会有人为奚言说话的。
“既然你一心将话挑破,那本将也不妨明说,”付莽顿了顿,挑衅似的看着奚言,“早在数日前,我北秦的数十万大军已经相继开往西北!上次可以放你离去,可这次,你走不了了!”
在似乎唾手可得的成果面前,付莽还是没忍住,将北秦的野心与他和盘托出了。
可奚言的脸色仍旧没变,还是笑得风轻云淡:“但付将军似乎忘了,你不是还在此处么?难道就不怕我一声令下,你便被射成个刺猬?”
“哈哈哈哈哈哈,”付莽仰面狂笑数声,面上毫无惧意,“你太小看我付莽了,为了北秦的江山霸业,死我付莽一个算得了什么?以我一人换大赵、陵江万里江山,这笔买卖实在合算!”
“付将军多心了,你虽抱必死之心而来,但杀了你,于我何利?”
“你就不想报仇?”付莽眉头忽而紧皱,他实在不相信,不相信奚言就一点儿不在乎金城前受的那些折辱,不在乎他兄长的死,有自己的一份缘由。
“什么仇?杀了你,只会让夏侯赫变成惊弓之鸟,他若带兵强行突围,我可不想看到局面变成这个样子。”奚言再次提起酒壶,将两人面前的酒杯斟满,“我还是可以让你离去,说来……我早已不是大赵的臣子,今日……也不是要在唇舌之利上,和你争个高下的。只是我一直很好奇,北秦是如何知道兄长的心思,竟能与他结成盟约。将军可否解疑?”
“我自然乐于告诉你,”付莽此时又坐回那块石头上,大大喝下一口酒,“是令兄先找的我们……”
看奚言投来疑惑的眼神,付莽接着阐释道,“这世上有的是人,而令兄那样的人,总是有很多人甘愿为他驱驰的,且不说他当年在军中有多少亲信。”
奚言赞同地点了点头,他知道兄长大他十二岁,兄长加冠前两年,陵江所有的地方军都还是奚家的家族军,兄长也曾接手照管过;而在他加冠入仕后,也是在军中历练多年,可以说……奚栾这一生戎马倥偬,都是在和军队打交道。以他的威望,自然有很多人愿意为他做事,即使是向北秦人送信,他的属下也会在所不辞。
思及此处,奚言又看向付莽,询问道:“你指的亲信,就比如我现在的那位副将?”
“不是他,”付莽知道他说的是刘沛棋,“是个陵江人。”
奚言微微一笑,却不再追问。
山风吹起两人的袍摆,谁也不说话,两人就这么对坐着,一口接一口地饮着酒。
奚言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本来存疑的问题已经有了答案,但他却好似彻底放下了一般,心中没有激起多少反应,整个人就这么放空着。
而付莽,则在想昔年与奚栾打交道时的那些事情,原本淡去的记忆此时被重拾起,付莽心下多少还是起了波澜。
往事悠悠,就在付莽一心追忆之时,北秦军营中的夏侯赫却是如坐针毡。
付莽已经走了两个时辰,若奚言只想问奚栾的过往,一个时辰足矣……
夏侯赫生性多疑,他此刻已经不由自主地向最坏处着想。
“殿下,付将军营帐中,发现一个匣子。”
来报的是夏侯赫的亲兵,付莽走后不久,夏侯赫便派人去搜查了他的营帐,付莽与大赵之间的渊源,夏侯赫多少还是知道些,对于这个在朝堂争斗中不属于己方阵营的大将,夏侯赫是发自内心不信任,更是不遗余力地想借机将他拉下马,削弱其他皇子的势力。
更何况,北秦大军……已经从国中出发了,夏侯赫心中,早已有了倚仗。
“打开。”
木匣上的铜锁被劈落,一沓书信显露出来,夏侯赫逐一打开,不过都是些闲聊的话,只是每封信最后的落款,竟都是一个栾字。
一封封看过去,夏侯赫的眼瞳忽而收缩。
“原封不动地放回去,传那几个副将来见我。”
夏侯赫已经想好,他现在还离不得付莽,所以他并不准备打草惊蛇,但是对于这位将军……夏侯赫不会再听他的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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