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妃听闻,沉吟片刻,肃穆道:“你回官家的话,就说燕王所言无虚,只求官家顾念太后悉心养育之恩。”
周怀政不敢多问,领命而去,一字不漏禀明于官家。
赵祯忽而头昏目眩,手中紧握着凳手上的木雕龙头,似要将手指镶进去。他脑中浮现出太后的音容相貌,谆谆教导,又想到自己亲生母亲竟一日也未享过应有的尊荣,一时万剑穿心,绞入五脏六腑里,悲恸不已。
殿中一片死寂,燕王已退下,周怀政跪在殿前,诚惶诚恐。
廊下有人叩首,道:“官家,张医女来了。”
莫兰身上的伤几乎全好了,但掌医女仍然不敢让她做事,日日令她闲着。今日秋光甚好,她本来只是想出门走走,权当散心。逛到御河边,看到开得极盛的绿菊,心中忽念起赵祯,不知不觉便走到了福宁殿。
御前的人最是伶俐,见她来了,都是恭谨有加,争着往殿中禀告。
不等赵祯回话,已有内侍替她掀了帘子。
莫兰捧着几朵绿菊,正要进去,见周怀政从里退出来,脸上带着惊恐之色,不由得低声问:“怎么啦?”
周怀政微微屈膝,莫兰忙回礼,他轻声回道:“莫兰娘子今日可算救了老奴一命。”莫兰还想多问一句,里头传来赵祯嘶哑的声音,说:“莫兰,是你来了么?”
莫兰应了一声,跨过门槛,径直往里殿走去。
赵祯见莫兰一身月白撒花交领褙子,手上捧着几枝绿菊,袅袅立于珠帘后,心中悲恸之意竟再不能忍了。他双眼发热,滚下眼泪,竟无语凝噎。莫兰见他坐在龙位里,泪流满面,也不知发生了何事,不觉手上一松,丢开绿菊,几步走到跟前,抱住他的头,揽入怀中。他终于大哭了一声,仿佛全身都失去了气力,唯有她,是今生今世唯一的倚靠。
莫兰见他哭得伤心,鼻头一酸,也跟着淌下泪来。
不知过了多久,赵祯才止住哭,缓缓抬起头,莫兰用帕子帮他抹去泪痕,见他眼睛红肿肿的,满是血丝,与平日大相径庭,心疼不已。赵祯道:“自己满脸是泪,倒只给朕擦。”说着,直起身来,抽过她手中素帕,轻轻抹在她脸上。
莫兰这才问:“是何事令六郎如此伤感?”
赵祯微微思忖,缓缓才将燕王所说、杨淑太妃所言一一说了,痛心道:“朕身为大宋天子,坐拥江山,却连自己的亲身母亲是谁也不知道,不能保护她孝敬她也就算了,竟还让她凄惨含恨而死,实在不堪为人子。”
莫兰心中轰然一惊,问:“你说的可是李宸妃?”
赵祯满眼痛楚,道:“是,朕今日才知道,李宸妃才是朕的生母,她是被太后害死的。”他紧握着拳砸在桌角上,磕得拳头通红一片,却视若无睹,仿若连痛的知觉也丧失了。
莫兰疼惜的揉开他的掌心,将自己的手与他十指相扣,才道:“我虽不知燕王是如何说的,但我可以确信,宸妃并未被人陷害,而是因病而死。”
赵祯疑惑的望着她,还未开口相问,又听莫兰道:“宸妃殁前几日,一直是我在照料她。”
赵祯此时才恍然想起,当日她被封六品尚籍御侍,正是因伺候宸妃有功,又惊又叹道:“竟然是你,连朕也做不到的,你竟然帮朕做了。”
莫兰握着他的手,冰冰凉凉的,唯有掌心传着温度。她道:“我也是机缘巧合。”顿了顿,又说:“只是燕王如此说,倒不知是何意?”赵祯眼神冷如九尺寒冰,声音里透着森冷的寒意,道:“朕绝不能让他的计谋得逞。”
次日,赵祯下了哀痛诏自责不认生母之过,追尊李妃为皇太后,谥曰“庄懿”。一时间,朝野上下流言四起,诋毁刘太后者众,各地朝臣均上谏应惩处刘太后母家。民间也盛传刘太后用计害死了可怜的李宸妃,将官家据为己有。
赵祯凝望着案几上的九龙抱爪金镶玉书镇,下面压着厚厚一叠奏章,皆是历数刘太后生平错事,请求撤去其封号及家族荣赏。赵祯并不是糊涂之人,此事虽是刘太后不义,但于他却确有教养之恩,他又如何能忘?
可若不严惩,这场风波又如何能平复。
莫兰知道赵祯烦闷,特意日日来福宁殿侍奉,见他苦楚难言,只望着案几发呆,便冲了一晚龙凤茶团呈过去,故意道:“六郎烦闷之事,可愿说来听听?”
赵祯抬头看了看莫兰,接过茶,良久才道:“听闻城中相传是大娘娘毒死了庄懿皇太后,朝野上下也议论纷纷,流言蜚语甚多,皆上奏要朕惩处刘氏一族。”停了停,眼中露出哀戚之色,怅然道:“但大娘娘对朕视若己出,克尽母职,朕又不是傻子,怎会不明白。如今她尸骨未寒,旁人不知就里,只知鄙夷痛骂,朕不能保住亲身母亲,竟连养母身后名誉也难保住,实在不孝。”
经过几日思索,赵祯早已回转过来,若说起情谊,刘太后待他并不比旼华差。他那日骤然听闻,确实愤怒,但沉思过后,忆起从小至大与刘太后之间的种种,又想到如今旼华的尴尬境地,不觉触动了心中最柔软的那一部分,最终还是选择了原谅。
莫兰手上无事,往朱漆盒中拿了上贡烟墨,放入砚池中轻轻推磨。她深知赵祯心思,陡然一计,又似随口道:“竟然众人都信是刘太后下的毒,六郎不如将计就计。”说着,伏至他耳侧细细谋划,赵祯听了,眼底微微露出笑意,道:“朕的莫兰果是聪慧,能替朕解忧。”
第二日,赵祯令亲军侍卫包围刘太后娘家府第,说要开棺验尸。若李太后之死真如传闻所说,就要严惩刘氏一族,此言一出,全城沸腾。
御驾亲自到停放庄懿皇太后棺椁的洪福院祭奠,让臣下将棺木打开,因为是水银实棺,李太后尸体未坏,毫无鸩杀、残害或虐待之迹,且面目如生,衣冠悉按皇后礼葬。
赵祯初次见到生母遗容,悲恸不已,心中默默祈告:您原是这副模样,若能膝下承欢,必也是慈祥和善的吧。劬劳之恩,儿子无以回报,只能允诺,此身绝不亏待李家人。
礼毕后,赵祯下令撤兵,又当场朝众人道:“人言岂可尽信,从此后刘太后的生平可清白了。”
至此,流言平息,朝局渐渐稳定。
九月底,赵祯下诏书,将两位太后棺椁同时迁往巩义永定陵安葬。灵柩起驾这日,赵祯为了向天下人以示他对刘太后的感激之情,先为刘太后发引。不但执孝子礼,还不顾朝臣劝阻亲自执绋之礼,一直步行送出禁宫。随后他才再去往李太后下葬的洪福院为生母起灵,此时,他已顾不得帝王尊严,伏在棺椁上痛哭。
待赵祯回至福宁殿,还未脱下祭祀礼服,见莫兰已走进殿中,先笑道:“是不是听人说朕在洪福院痛哭,就眼巴巴赶来看朕笑话。”
莫兰将手中的紫檀木雕海棠锦盒放于桌上,示意伺候脱衣的宫人退下,亲自帮他换起衣衫来。她手指轻灵的扭开锦袍上的东珠扣子,浅笑道:“六郎的笑话,我也瞧得不少,实在没有可看的。”
赵祯见她低着头认真解扣子,头上青丝挽成扁髻,用一支素银簪子压着,柄上垂下细细的几缕流苏珠子,摇曳在耳侧。她转至他背后,顺着他臂膀将龙袍脱下,他反身去看她,正巧她也抬头,脸上本就抹着笑意,见他看着自己,那笑意就更深了。她的身后摆着新贡的牡丹,花瓣一层一层的堆着,开得花团锦簇,她这样粲然一笑,如花中仙子,映得那些花儿都黯然失色。
待换好了衣服,才听她郑重其事道:“我有一样东西要送给你。”
莫兰反身拿起桌上的锦盒,打开来,递至赵祯手中。赵祯瞧着里面有男人用的儒巾,和几样金簪、玉佩,皱眉道:“刚生完病,怎么又做起刺绣活?”
莫兰低声道:“并不是我做的。”停了停,又道:“是庄懿皇太后的遗物。”
赵祯乍然听闻,惊道:“皇太后的东西,怎么在你这里?”
莫兰低声道:“皇太后生前一直想让我将儒巾呈与你,但那时我不过是仁明殿的戴罪宫人,哪有能耐?太后薨后,她的奴婢将这锦盒托付于我,原本前几日就该把它给你,但忙忙碌碌的,就忘了。”
那是一条用赭色绸缎做底的包头儒巾,上面以蟠龙盘膝环绕为案,绣线紧密,针脚排练整齐,其绣功不在莫兰之下。赵祯摩挲着那儒巾,眼眶发热,唇角抽动道:“也不知道合不合适。”
莫兰柔声问:“要不要试试?”
赵祯听了,忽涌出一股难以言明的情绪,有些欢喜又有些愁思,揉在一处,竟有些不能自持。他怅然道:“她又未曾见过朕,竟还想着准备这些……”
莫兰将他头上戴的通天冠取下,边帮他包头巾,边比划道:“好像是大了些。”顿了顿又道:“没关系,我稍稍改一改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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