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尘喝了口酒,看对面那人呆坐在原地的模样,出言解释道:“王母虽有心宽恕于她,但掌权者都是一样的,若管教不服贴不能彻底听话,自然不介意另寻人选取而代之,怜丫头她一日不伏首忏悔,王母就不会有一刻对她完全放心。”
“好。”夜羽怽牙关咬得咯咯直响:“我休妻。”
落尘拍了拍他的肩膀:“像你这么贤惠的男人还真不多啦。”
夜羽怽撇了撇嘴抱过酒坛子道:“感谢你对怜儿的一片心,我敬你。”话落仰头,一饮而尽。
落尘看他那要灌死自己的豪迈样子,仰头喝光了杯里的酒:“酒杯不痛快,也不必换碗了,既然你要谢我,咱换个地方喝酒如何?”
夜羽怽抹了把嘴角搁下酒坛子:“走。”
花楼前,夜羽怽望了望灯火通明下格外浓妆艳抹的女子,躲开了个扑上来的姑娘,抽了抽嘴角:“神仙原来好这口。”
早已左拥右抱的落尘上仙抱着一个亲了一口,听他如此说,便不满道:“神仙怎么了?神仙也是男人啊。怎么?喝花酒你怕了吗。”
夜羽怽皱眉:这里胭脂粉味太重了,不喜欢。
落尘哈哈笑道:“哎,你不会是没来过这地方吧?不曾经历温柔乡哪能算得上是男人,就算你要为怜丫头守身如玉,偶尔喝回花酒怎么了?她又看不见。”
夜羽怽心塞:真是。我只为买醉,在哪喝还不都一样。
想着伸手揽过一个女子道:“走。把你们这最贵的酒都拿上来,笔墨伺候!”
落尘上仙搂着两个女子跟了上去,打趣道:“夜大少啊,你莫不是要学文人骚客作诗助兴。”
走在前头的夜羽怽头也不回:“待会你就知道了。”
这边夜神医大摇大摆上了花楼,那边木心觉得整个人都不好了。
木心看着不期而至从天而降的女子,有种他家先生偷吃他放哨现在被抓包了的感觉。
“夫,夫人……”木心目光扫到她微微隆起的腹部:“夫人,一切可还好?那什么……”
陌怜忍俊不禁道:“月余未见,木心你连话都说不利索了?你紧张什么?”
木心欲哭无泪:“夫人怎的回来了?”
“嗷。”陌怜低笑道:“自是有贵人相助。”殿审前她同百花宫主的约定,想不到她真的做到了。
偷梁换柱之法。
不过她却不能久留,时间长了难保不会拖累宫主叶醉,所以她回来只是……想他了。
不过,这人跑哪去了?
木心急中生智:“夫人别站着了,坐呀。喝杯水润润嗓子,先生指不定这会儿正在回来路上呢。”
“好。”陌怜笑笑,坐了下来道:“你也不必忙,你可知道你家先生去了何处?”
木心回忆道:“此事说来话长。”
陌怜:“……那就长话短说。”
木心一噎:“先生跟个公子出去了,那公子说先生请他喝酒,便相告你的消息。”
陌怜略一思索:“那人是不是拿把折扇,腰间别个酒葫芦,说起话来流里流气的。”
木心讶道:“夫人果真认识?那便好了,先前还担心是骗子……”
“这才不好了!”陌怜起身,蹙眉道:“喝酒喝酒,可不要喝到花楼去才好。”
木心惊得掉了下巴:“为何?”
陌怜痛苦道:“仙界风流有二仙,一是你们药材的祖师爷纯阳祖师吕洞宾,二则是好酒好色常年风流人间快活的……唉!罢了,我去寻他回来。”
木心目瞪口呆:药材祖师爷?风流?长见识了。
就见走出几步的陌怜道:“对了木心,熬一蛊醒酒汤。”
木心呆了片刻,对着陌怜远去的背影“哦”了一声,去准备醒酒汤了。
宿柳坊二楼雅间,这里实在不错,靠着楼梯还能看到下面大堂的情况,挂着五颜六色的花灯笼。
桌上好几坛空了的酒,一个温香软玉在怀调戏美人儿忙得不亦乐乎,一个已经醉了还拼命灌自己酒喝。
在夜羽怽手边,有一信封,确是写给远在天边的妻子,但并非诉说相思,信封上赫然书着两个大字——休书。
拼命灌自己酒的夜羽怽觉得这里的酒还真不怎么样,难喝到把人眼泪都呛了出来。
莫素渊说,他的一生太短,于神仙而言不过一瞬之隙,这样的他,如何能够给予她一个家。
不错,他是凡人,但他是个男人,护家眷一世安好本就是天职所在,奈何如今却要以这样伤害她的方式让她断了这份念想。
怎能因他连累于她。怎忍心让她为了他这一瞬毁了自己漫漫仙途。
只是,命不终,心不死,情难绝,爱难忘。
他的一生虽然短暂,可于他自己而言却是漫长。
才不过月余,真不知道时间为何走得这么慢,慢到被相思填满。
从前觉得说书先生讲得什么男欢女爱的故事太过矫情,他总是嗤之以鼻,但愁是离人心上秋,那样冷,那样凄。
莫名的,就爱上了大文豪苏东坡的“不思量,自难忘……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落尘倒不管他,让他一个人兀自喝得天昏地暗。
但此时,楼下传来嘈杂声,落尘探头去看,满十六岁的舞女被老鸨牵了出来,竞卖那小姑娘的初夜呢。
于是落尘上仙丢了怀里的两个姑娘把桌上的休书揣怀里拖上醉得一塌糊涂的夜羽怽下去看热闹。
夜羽怽整个人脑子都是蒙的,被落尘拉着勉勉强强才没有摔倒。
“五十两!”
两人挤到台前,已经有人开始叫价了,夜羽怽好不容易站定,屏蔽了嘈杂的人声朦胧着眼朝台上看去。
台上女子清丽脱俗,低眉敛目,遗世孤立……
夜羽怽不淡定了:那不是,怜儿吗。
当下冲上台将那女子护在身后,对老鸨大喝一声:“谁允许你这么做!”
老鸨愣住了,那女子愣住了,全场都惊呆了,落尘上仙……他在愣了几秒之后知道大事不好,先跑了。
“别怕。”夜羽怽还不忘回身安抚他的怜儿:“我带你走。”
惊愣中的女子在看清这个酒气冲天的醉汉的面容时,羞红了脸,低下头柔声道:“好。”
夜羽怽有底气了,在众人反应过来前一甩袖子“刷”的一波药粉飞出,前面的围观群众直接倒下让出一跳路,不过好在老鸨反应够快:“抢人啦!来人呐给我拦住他!”
“哼,就凭你们。”
后来,弃武从医多年的夜神医在宿柳坊与打手们大打出手,虽然脸上都挂了彩,但好歹总算是护着他家怜儿全身而退,他很满足。
夜羽怽拉着那女子一路狂奔,下了雪打在身上脸上都不觉得,只想快点带“怜儿”离开这地方。
后来,他突然停下了脚步。
因为前头路上迎面走来一位撑着油纸伞的青衣女子。
虽辨不清面容,但被风雪打得渐渐恢复神智的夜羽怽只觉浑身一寒,无意间就瞥到了那人微微隆起的小腹。
走近了,看清了那人的面容,那正是他日思夜想魂牵梦萦的一张脸……
夜羽怽触电般丢开了身后拉着的女子。脑海中铺天盖地两个字:完了!
僵硬的转过身,面对身后的陌生女子,夜羽怽艰涩开口:“那,个……”
还没想好该怎么说,腕上传来一个力道,他被扯得向后去,陌怜挂着得体的微笑道:“这位姑娘,真是抱歉,我夫君他喝多了,若有什么误会,还请姑娘莫往心里去。”
女子脸色一变:“可公子说过,要带我走……”
陌怜幽幽看向夜羽怽,夜羽怽撇了撇嘴:“抱歉,我……认错人了……”
那女子面色惨白:“公子一句认错了人,可让奴家日后该何去何从……”
陌怜对夜羽怽伸手:“还有钱吗。”
女子慌忙阻止:“夫人奴家不是那个意思……”
夜羽怽早摸遍全身将所有财物上缴,陌怜将钱塞到那姑娘手里:“我自然知道姑娘并非为财之人,但经他一闹,宿柳坊姑娘却再回去不得,这些钱权当我二人向姑娘赔礼了,还请姑娘不要推辞,日后身边有些银两也方便些。”
女子愣住,再三拜谢:“二位真是奴家贵人,谢谢公子,谢谢夫人。”
那姑娘拿着钱离开了,陌怜转回身刚想说什么,就见夜羽怽往后退了两步,陌怜不解:“怽怽,你怎么了?”
还以为他要解释今晚的事情,哪知他开口竟是一句:“谁让你来了。”
陌怜心中疑惑上前一步:“你可是在气我不告而别?我……”
夜羽怽见陌怜往前,他就再退后,不慎脚下一滑一个踉跄跌倒,陌怜见状自然要去扶,夜羽怽双手前伸拦住她:“你别过来!”
陌怜一吓,当真立在了原地,看他淋在雪里,面上还挂了彩心疼万分:“有什么事我们回家再说可好?你喝醉了。”
“我没有醉,我很清醒。”夜羽怽无力起来索性坐在雪地里仰视着她:“你走,我已写了休书将你休了,我们已经没有关系了,你走啊!”
陌怜愣在原地,半晌笑道:“你真是醉得不清,说什么胡话呢。来,我们回家。”
“你别过来!”夜羽怽忽然有了力气从地上爬起来:“我一点儿都不想看到你,你不走,我走!”
说完转身,踉跄而去,连身后六十四骨的油纸伞落地那么大的声音也不曾停留。
陌怜呆呆站在雪地里,雨伞脱手而出,风雪霎时间袭来。
有人从身后走来,将一个信封递给她:“是真的。”
陌怜一把夺过信封拆开,取出展开,只见上面白纸黑字,赫然写着:
——妻,因吾心已易,情已烬,山盟海誓今作废言,往日虚幻尽散此间,再无半分情爱眷恋。有夫罪子相负情愿立此休书,日后再无相干,山长水阔亦不复见。恐口传无凭,自愿立此文约以为顾。
日期,落款,无一不详。
“我……我不信!”陌怜手里抓着那封休书泪如雨下,近乎疯狂地喊出声:“我才不信!酒后胡言怎能作数!夜羽怽你给我回来!回来说清楚!”
说着就要去追,被落尘一把拦下。
落尘厉声训她:“闹够没有!现在你死心了,还不给我滚回仙界去!”
陌怜抓着落尘拦着她的手眼泪扑簌簌只掉,不住道:“这不可能,怎么可能呢。你们合伙骗我,我要去问清楚,夜……”
落尘被吵得揪心:这丫头啊,殿审时都没有怕过,从没见她哭得这样狠。只得狠下心来凶她:“闭嘴!戴罪之身私自下凡罪加一等,现在就跟我回去!”
陌怜不说话了,就只是眼泪还是止不住的无声的流。
藏身巷子内的夜羽怽看着两道华光流过黑夜,才一手扶着不知谁家的院墙一手捂着不断作痛的心口慢慢走向那把被弃在雪地的纸伞,那凋落一地的怀念。
这不正是所有神话传说中仙凡恋恒古不变的定律吗,我们又如何做得了那不曾有过的例外呢。
怜儿,你定要好好的,这样……我便也就没所谓好与不好了,若你安好,我总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