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一个赤裸着上身,浑身黝黑,肌肉坟起的大汉手里拎着个袋子,袋子沉沉的,想来今晚收获颇丰,吆喝着走进屋内。天残等忙起身相迎,而那老人也立马从屋后快步走入。
“喊什么啊,家里有客人哩。”老人的话中虽有责备,但明显带着喜悦,谁又能明白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在夜风的吹拂中对于儿子的担心?
“哦,家里来客人了,”大汉显然是粗豪之人,咧着嘴哈哈一笑,“正好今晚收获不少,不致让客人见笑,快,老头子,把鱼做了。”
“深夜到此,已是打扰,岂敢……”天残正要推辞,却被荆龙王一拉,才看出那大汉脸上已露出不悦之色。
“好,今晚就和这位兄弟好好吃上一顿。”荆龙王随即接口道,一幅欣然接受的样子,要知道这沿岸渔民大多秉性坦诚好客,来客人一定会拿出家里最好的东西招待。
“好,哈哈哈。”那大汉立马大笑起来,“我叫铁子。”
天残等也一一报上真实姓名,尤其是江襄,他也出身渔家,与铁子交谈起来甚是欢畅,你一言,我一语,而天残等都只是静坐其旁,偶尔插上几句话。
“哎,这日子就快没法过了。”铁子由衷的叹道。
“这朝廷真他妈不是人,封海?亏那帮人想得出来。”江襄接口大骂,“兄弟,我是在长江边上打渔的,日子虽不像你们这边,不过那也是受尽了那伙当官做差的欺压,真恨不得跟他们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砰,就是。”铁子也猛拍桌子,“要不我那老东西还在,我早跟他们拼了。”
……
正说着,老人已做好鱼羹,一大盆鱼肉上飘荡着几根野菜之类的东西,也不见什么调料,不过几人见到都是大喜,忙上前帮老人接住。
“还有些腌货泡菜之类的,你们稍待,我去端上来就可以吃了。”老人脸上也是欣喜。
“好,”铁子早已经给众人分派好筷子,给每人的粗瓷碗里盛上鱼羹,然后自己也盛上,猛喝一口,“你们也快尝尝,味道可鲜了,只是少了点葱姜蒜入味啊,几位将就点。”
“味道不错,”荆龙王轻啜一口,咂咂嘴,“有肉怎可无酒?江襄,去把我们的酒拿上来,今晚好好喝一盅。”
一听有酒,铁子立时一顿,随即脸上露出赧然神色,“我这人最见不得酒。”
“那就开喝,就准你请我们吃鱼,不准我请你喝酒啊。”江襄调笑道。
三杯酒下肚,铁子的脸上未见不同,不过语调渐高,“老头子,三儿今晚死了。”
“什么?”老人一哆嗦,正夹在筷子上的一块鱼肉掉到桌上,老人随即一阵沉默,然后默默地夹起掉落桌上的鱼肉送入嘴中,老眼虽还是干枯,但已见红。
“这已经是这几天来的第四个了,”铁子也猛灌一口酒,双眼通红,好似自言自语般,“夜里出海,夜里偷着出海,不死才是怪事呢,不死才是怪事。”
天残等俱都默然,全不知该怎么安慰。
“呵呵,”铁子像是回过神来,解嘲似的自顾自一笑,“几位,不用伤心,这是命。”
“砰”,江襄猛拍桌子,终忍不住脱口说道,“铁子,要不跟我们走吧。”
“兄弟好意我领了,”铁子神色一正,像是下了大决心似的,“我还有一帮兄弟,大家伙今晚约定左右是个死,不如一起投汪直,挣个活路。”
“什么?”老人再次一惊,“那可是杀头大罪。”
“什么杀头大罪?在哪都一样。”铁子看来已是下了死决心。
“对啊,兄弟,别去啊,那可是……那可是要背千古骂名的。“江襄也劝道。
“骂名?能活着就行。”铁子的脸上露出无奈之色。
“可是兄弟,你也知道,这沿海搞成这样,汪直他们也是罪魁祸首之一啊。”江襄依旧苦口婆心的劝道。
“哼,汪直最多占一分,朝廷占九分。”
“可是你如果走了,你老爹怎么办啊?”天残终忍不住说道,如果铁子真加入了汪直的倭寇团伙,战场上相遇自己是该不该杀他啊。
“我……我……”铁子嘴巴张了张。
正在这时,外面一声喊:“铁子,好了没有?我们要走了。”
“是我兄弟。”铁子解释一声,脸上极为纠结,两条粗眉几乎都缠到一起了。
“唉,”老人长叹一声,所谓知子莫若父,他怎会不知道自己这个儿子下定的心是八头牛都拉不回来的,只得长叹一声,声音中带着无尽的苍凉和唏嘘,那双荒漠般的眼眸中中也渗出浑浊的泪光,“你去吧,我……我,你就别管了。”
“爹。”这许久铁子都是叫老人为“老头子”,想不到这时竟嚎啕一声,然后泪如泉涌,“儿子不孝,不能养你终老……”
“铁子,老人家,你们都别哭了,”荆龙王沉声道,看得出他也两眼通红,而方宜更是“哇”的一声大哭出来,“老人家,铁子既然打定主意了,你留在这里也不是办法,不如跟我们走吧。”
“真的?”
“当然。”
“我早看出你们不是一般人,就让我铁子以这杯酒感谢各位了。”说着铁子干了杯中酒,对着老人和天残等各磕了三个头,然后猛地转身,往屋外冲去。
推开门的刹那,屋外冷风猛地灌入屋内,油灯陡的一暗,再亮起时,铁子已是不见了踪影,只剩下老人凄苦无依的嚼着一根鱼骨,然后梗着眉头将之咽下。
“老人家,你也别太伤心了,不还有我们吗?”荆龙王安慰道。
“我……我……”
天已渐渐亮起,夜总会过去的。
“老人家,我们也要出发了。”
老人望着这住了几十年的残破老屋,默不作声。
“老人家……”江襄试探性的叫了一声。
“几位还是走吧,我知道你们都是大英雄,大侠客,我跟着你们只会碍着你们办事,还是让我老汉呆在这吧。”
几人转念一想,他们是来抗击倭寇的,带着这老人也确是不便,可怎能让老人独自留在此地等死呢?突然江襄脸上一喜。
“老人,我们也是去找汪直的,说不定还能遇上铁子,你跟着我们确是不方便,但你可以离开这里啊。”
“又能去到哪?”
“去我家。”江襄脱口道,“我家住在武昌,你只要拿着这个令牌到武昌长江头去,交给沿岸的渔民,他们会好好照顾你的。”
“可是……可是如果我走了,铁子回来怎么办?”
“放心,我们找到铁子,会带他一起来找你的。”
老人还在犹豫,不过终还是答应下来,天残等给老人几两银子,让他路上使,然后才离去。
天残等从老人家出来,一路上都是心头阴翳,眉头不展,几人心中就像是压了块重重的大石一般,先不说能不能找到铁子,就算找到了,战场上刀剑无眼,铁子能不能活下来呢?而这里如铁子和老人这般事的又何止一个?
不过他们的心头马上就被怒火所占据,又是个死寂的村落,可当天残等穿过时竟发现数百具尸体,妇女的衣衫全被撕扯,然后凌辱至死,死前她们的脸上还带着不甘,老人小孩也都无一例外的被砍死,几所屋子还留有残留的灰烬,显然被一把大火烧过,满眼都是被火烧过的残黑样子。
“是谁?”天残终忍不住对天怒吼。
“倭寇。”荆龙王仔细观察一番,“这是倭刀砍劈造成的伤口,细而长。”
眼前正摆着一具尸体,做着挣扎前爬的姿势,双手插进地上,不过却还是躲不过当头一刀,满身的血液随着那道细而长的伤口流出,已成紫黑之色,看来死去已有一段时间。天残放佛看到了无数灭绝人性的倭寇在肆意残杀的场面,无数的嘶喊恐惧交织在这里,让人不忍目睹。
“我们看看还有没有活口吧,如果没有就把尸体拖到一起,一把火少个干净吧。”天残突然像被抽干了力量般,全身一软,无力的说道,这是他第二次见到这惨绝人寰的屠杀了,那一次是在……
“对,赶紧去,要不然任由尸体在此会发生瘟疫的。”荆龙王也忙道。
几人连忙分头行事,天残进得一个屋内,屋内已被烧杀抢掠一空,只见一个老人弓背躺在角落,已被烧黑,天残觉得有蹊跷,老人的弓背像是在全力守护什么似得,心头一动,忙上前掰开老人尸体,果然下面藏着个不满一岁的婴孩,婴孩的脸通红的。天残一探鼻息,心中一阵悲凉,这婴儿躲过了那帮畜生的屠刀,躲过了墙塌火烧,可是还是被活活闷死在这里,那张小嘴无力的张开着,像是要大口呼吸,可是却已无力做到。
“上苍啊,你就是一尊泥菩萨,你能看到什么?”天残突然觉得好恨,恨这侩子手的残忍,恨这朝廷的无能,恨着苍天的无道,他要杀,杀出一片青天白日,朗朗乾坤。
七十九具尸体,无声的躺在几人面前,从不满一岁的孩童,到七老八十的老人,然后一把冲天大火将他们一齐烧毁,吞吐的火舌像是地狱的手,在将他们的灵魂都收走后,还要带走他们的肉体。
突然一道低沉凄厉的洞箫声无征兆的响起,像是最后的挽歌。
天残等像是沉入了一个凄迷悲惨的梦,无数的屠杀在他们眼前发生,他们却无能无力,连呐喊也没了声响,让他们感到疯狂,突然梦境又是一变,几道和缓的箫音像是牵引灵魂的手,将所有杀戮消弭,血光不再四溅,哭声不再闻到……
突然天残觉得被人猛地一推,原来是地缺见到几人神色不对,一会儿悲痛,一会儿疯狂,一会儿又变得安稳下来……他虽听不到什么声音,但却记起那次在灭灵门,天残和江襄被“鬼哭”厉啸时,两人被厉啸的“鬼夜哭”所摄的场面,忙推向天残,将之惊醒。
天残也是心头一惊,他自进得村中,见到此情此景,心头便被一阵痛苦包围,而恰在他最伤怀之时,那道箫音侵入他的心灵,竟将他迷倒,带入那个梦境,想想都是一身冷汗,不过随即身形一扑,往箫音来处打去。
一道白影,天残二话没说,直扑过去,可是却发现只是个妙龄少女,手握洞箫,吹出一个个摄人心魄的安魂曲调。
那姑娘显然没料到天残直扑向她,天残速度何等之快,眨眼已到眼前,那姑娘显然受惊不小,箫音立止,脸上露出惊恐神色,尤其在见到天残那一道诡异血腥的伤疤后,不过她的反应竟然也是极快,洞箫横摆,身子如仙子般凌空飘后,不过还是被天残的气机所冲,要想避开已是不可能。
幸好天残见到是个女子,而且她脸上神色惊恐,忙不迭的收回鬼神破,反震的气机将自己的体内冲的一震,不过还好他最近的“六段劲”修为日高,才能受此反震而不受伤吐血。
箫音一止,荆龙王等也都清醒过来,忙跟出来。
“这位姑娘,请恕在下冲撞。”
那女子显然还是未从刚才的惊骇中醒过来,捧着心头,胸脯随着呼吸上下起落,看的天残心头一荡。
“在下不知是姑娘的箫音,才会……才会……”
“哦,没事,我只是见到几位在此焚烧如此之多的尸体,一时心头悲苦,吹奏一曲,不想竟然搅扰到几位。”那女子脸覆轻纱,看不清面容,但只看那双几欲滴出水来的双瞳,几缕被风拂乱而随意落下的秀发,以及温婉动人的嗓音,便可知是绝色美人。
“在下天残,不知姑娘……”天残上前一步,脸上带着歉意。
“我……我……我先走了。”说完,那女子突然身形一动,飘然远去,当真是“飘飘乎如凌虚御风”。
好久,天残才收回目光,满脑子都是刚才那位少女的身影,那乐音清澈动人,那身影清淡柔和,不过当天残仔细去想刚才的那个女孩,放佛又没记住什么,就如同在那个女子乐音中的那个梦一般,抓不住。
“公子,这姑娘……”荆龙王等上前问道。
“我也不知道,荆叔,从她的身法可看出他是何门何派?”
“看不出,”荆龙王摇摇头,此身法之绝妙从容,恐怕只有已故的成伯方可比拟,即便以此时的地缺来看,即便速度可能不差多少,但是那份从容却绝比不上,而且这个姑娘脸覆重纱,武功高绝,竟能在几人身侧而让几人茫然未知,“武林中似乎从未出现过此女。”
“哦。”天残机械的答应一声。
“公子,我们还是继续往前走吧。”
“对啊,这个村子被毁,只怕汪直已来到这里,只怕前面会有更多的村子被毁,百姓被杀。”江襄也道。
“对。”天残突然脸上一红,往前走去。
一路上,他们见到更多的杀戮,更多的凄惨,直到他们都感到麻木,木然的将所有尸体收集在一起,一把火将之变成灰烬,被风吹散到空中。
这是第九个村子了,望着不远处的一个村寨,天残竟感到害怕起来,他害怕入眼的将还是淋漓的鲜血,残破的肢体以及无声亡灵那空洞的眼神……
“公子。”荆龙王看见天残停下脚步,像呆住一般,试探性的叫了一声。
“啊?”天残转头看向荆龙王。
“怎么不往前走了?”
“荆叔,我……我担心……”天残欲言又止。
“唉。”荆龙王长叹一声,没有说话了,不过自己也随着停了下来。
不知时间的流逝,夜幕渐渐低垂,本该是蛙鸣虫叫的时节,却不闻半点声响。
“我们就在此地,暂作休息吧。”天残说了一声,自顾自的坐到地上,他感到背上有点湿凉,该是晚间的露水吧,便纵身一跃,来到曾经无比熟悉的枝桠上,然后闭上眼睛,连地缺递上来的晚餐他都没有吃。
几人都没有再说话,这几天来的经历几乎让他们崩溃,他们需要时间,需要空间让自己好好冷静一下,消化那份苦痛折磨。
月上梢头,金黄的余晖洒下,近两个时辰的静坐让天残感到身体一轻,不自禁想到当初在林子里和师父在一起时捕猎的生活——他那时可以肆无忌惮的从这根树枝跳到那根树枝,可以一动不动的盯着地上的一只甲虫蹦跳好几个时辰,那时的他心中是单纯的,是充满美好的,虽然后来师父迫他去杀生,他曾为此自责过许久,放佛自己是个侩子手般,可是现在呢,他放佛觉得自己当初的想法有些单纯,伤口,鲜血,生命……这是个混乱的、疯狂的世界,要想生存下去,要想让自己从小的那个食素鹰梦得以实现,他必须比这个世界更疯狂。
正想着,突然天残的耳朵一动,登时一大阵脚步声落入他耳中,天残一咕噜爬起来,眉头一皱,轻声叫起荆龙王等,示意有一大批人刚从他们不远的地方走过,而方向正是朝着日间他们不敢踏足的那个小村寨。
“难道是倭寇?”荆龙王问道。
“不清楚,”天残摇头,“不过这么晚还如此匆匆赶路,而且人数不下百人,只怕不会干什么好事。”
“那我们……”
“悄无声息的跟上去。”天残肯定的说道,不管这群人是干什么的,就是集体出来小便,他也要搞清楚他们到底是什么人,一会要干什么。
几人放轻脚步,蹑在那群人身后。
果然,那村寨前立时亮起数十个火把,将暗夜照个通明,很快嘶喊声便传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