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残心中一惊,竟然被人在离自己如此之近的地方释放暗器而自己还未能第一时间发现,不过天残迅速收摄心神,判断出那道暗器旨在救人,如果自己收手放过白少云,那暗器绝不会伤到自己,不过天残心中一动,轻瞥了一眼已是闭目待死的白少云,然后双手交错,一刀飞出,袖间的飞刀虽然实在仓促间发出,但天残依旧有着绝对的自信,自信可以破开那道暗器,然后回击来人,而自己可以乘此机会,再度斩杀白少云。
“砰”的一声响,飞刀与暗器,几乎在江襄等听见暗器破风声响的瞬间就猛烈对撞在一起,江襄此刻才知什么是真正的高手,不过只见天残突然脸上抹过一抹艳色,然后转白,身子虽纹丝不动,但已受伤,原来天残与来人虽未正面交手,但是两人都将自己的全部精气神附在飞刀暗器之上,可以说是二人通过飞刀暗器进行了一次隔空的内力碰撞,毫无花假,而天残由于是仓促出手,自然难免吃亏,而预备下对付白少云的后招不由一顿,不过也因此而激起天残的怒火,强运内力,虽是已觉喉头一甜,耳中猛地传来一声浩大梵音——“阿弥陀佛”,天残不由得再次一震,身形猛退,那口鲜血终忍不住喷了出来。
白少云本已被天残死死压制,以致后来连身形都不能移动,瞥见天残脸上那张渗着残忍寒光的鬼面具,心头掠过一丝悔意,不过一切来得这么快,让他只能闭目待死,不料等了许久,那身体上的伤痛依旧未曾传来,直到那声佛号将之惊醒,他才睁开双眼,循着声音方向寻去,见到一个身穿月白僧袍的中年僧人,不过可能是光线原因,一旁的火光闪烁吞吐,白少云觉得那僧人放佛虚幻一般,明明有个身影在那,但却又像随时会跟着这晚间的薄雾般消散不见。
“来者可是少林寺明性大师?”荆龙王见天残受伤吐血,猛地掠起,扶住天残,同时直视那道虚影。
“阿弥陀佛,贫僧明性。”只见那人双掌合十,微微点首,然后轻轻地放佛是飘荡般来到天残等人身前。
众人这才真正看清明性禅师,不过四十岁左右的年纪,面白无须,宽广的额头中放佛藏着无尽的智慧,那双明亮的眼眸中藏着爱和慈悲。
天残自然是知道明性禅师是张亿的师父,即便除开这层原因,单是明性禅师那大慈大悲的模样也足以让天残尊敬,“原来是大师,小子僭越了。”天残深深作揖。
“阿弥陀佛,让小施主受伤吐血,贫僧实在惶恐。”明性禅师看着天残,那话语中的真诚似是不伪,轻轻一笑,并递过来一枚药丸也似的东西,“这是我少林的疗伤药,小施主不妨一试。”
荆龙王轻拉天残衣角,示意莫要接受,不过天残却毫无戒心的接过来一口吞下,“多谢大师了。”立马一阵温热的感觉从胸膛里升起,原本有些淤塞的经脉立时少了那份胀痛和不畅。
明性禅师微微点头,他对荆龙王的戒备自是看在眼里,不过对于天残如此的表现还是充满着赞赏,虽然那张鬼面具遮起了天残的面容,但那份倔强,那份狠辣,那份高傲的谦卑,都使明性禅师直觉感到太像了,太像那个至今仍时常出现在自己梦中的孤绝身影。
“小施主,可好些了?”明性禅师关切的问道。
“多谢大师赐药,小子已经好多了。”
明性禅师点点头,“如此我便放心了,不过小施主可否放白施主一行人离去?”
“我如果执意要杀死他们,大师是否会出手干预,乃至不死不休?”本是谦卑的天残听到明性禅师的话,本欲答应下来,但却不知白少云等人是否会对自己死缠烂打,当即脖子一梗,沉声说道。
“贫僧自是不会眼见小施主多造杀孽,”明性禅师直视天残的眼睛,像是那让江湖人谈之色变的鬼面具不存在般,直看进天残的眼睛。
“哼,江湖上仇杀不断,每天都有人死去,大师又能救得几人?”
“救得一人是一人,佛曰: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明性禅师顿了顿,“何况我一直在旁观察施主,施主之前出手一直十分克制,并未想置他们于死,可知施主也不是滥杀之人。”
一番话,说的白少云面红耳赤,原来天残之前一直对自己手下留情,可笑自己之前竟还大言不惭的说要取下天残的首级。
“大师既然刚才一直在旁,可知非是我要杀人,实是人要杀我,大师难道不闻昨日袁眉方在赣州城号集江湖年轻一辈成立什么锄奸盟,要置我于死地吗?而这白少云其实武功不错,加上他背后的白云城,留着对我而言绝对是个大威胁,所以我不会放过他们。”
天残这番话倒也不虚,白少云等人立时紧张起来,虽然有明性禅师在前,但天残、荆龙王等人都不是等闲之辈啊,他们惴惴的看看天残,看看明性禅师,心中想着袁眉方等人怎么还不来啊。
“施主,假如他们立誓以后都不来追杀你呢?”
“他们的誓言我不相信。”这些日子来,天残见识了太多的谎言,何况在威逼利诱之下的誓言又能有几分效力?
“那贫僧只好在领教来此施主的‘鬼刀’密技了。”明性禅师突然身形一晃,放佛动了,又放佛从未动过,不过之前那种虚无感觉又出现在几人面前。
“公子,小心,是少林的如影随形,与凌太虚的移形遁影大法、地缺的凌空渡合称江湖三大绝顶轻身功法。”荆龙王见多识广,立时提醒道。
天残点头示意知道,他早听师父说过此门功法的威力,当初断嵩自己便是败在落叶大师的此身法之下的,当下不敢大意,潜运六段劲,一股劲风涌现身周,明性禅师的如影随形显然以至大成,竟隐隐有种让天残难以把握的感觉,想施放三叶斩,但又担心如果真伤到明性禅师,自己如何跟张亿交代,心中升起一股颓然之感,气机也随之消散。
“你们还不离开?”明性禅师突然在白少云等愕然之际转头说道,“白施主,其实你的功底本已是不错,但错在太过偏执,有违贵派‘云踪剑法’的飘然潇洒,还望施主多多琢磨。”
白少云听得明性禅师此语,心知是大师为点醒自己,心头也大为震动,加上这连番的挫败,让他心中颇多感悟,当下对着明性禅师恭恭敬敬的拜了一拜,然后转身离去。
“可喜小施主住手了,大家不用刀兵相向。”明性禅师喧一声佛号,他猛然发觉眼前的孩子跟那人又有不同,眼前这孩子显然更多情,少了份一意孤行的偏狂。
“我又怎能对大哥的师父出手?”天残无奈一笑,“不知大师怎会到此,是为小子而来的吗?”
“阿弥陀佛,贫僧是要去福建,只是顺道碰上此事罢了。”
“那相请不如偶遇,大师不妨坐下一起用膳。”天残弯腰挥手。
“如此,贫僧便不客气了,出家人本就是吃四方的嘛。“明性禅师也不推辞,哈哈一笑,倒是大出天残等人的意料。
几人围坐,明性禅师大赞方宜的手艺好,比少林寺香积厨的大师傅都好,夸得方宜乐在眉梢,忙不迭地给明性禅师递饼夹菜,不过明性禅师一直主张食不饱,穿不暖的清修,婉言谢辞,然后便看着天残等人吃饭。
天残倒是有些拘束,在明性禅师的目光下,不过依旧和当年一样,一手持饼大嚼,一手在下接着饼末,将之也送入嘴中。
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明性禅师突然有点混乱,他下定决心毁掉一个人的时候,绝对狠辣;他坚持的原则,也绝不会轻易动摇;他重情重义,就像对张亿,他又翻脸不认人,就像对刘老四;有人说他监守自盗,杀人如麻,但他却对一块饼都这么珍而视之……
见到天残等人都吃完,明性禅师问道:“不知小施主接下来打算去哪?”
“大师,小子现在是人人喊打,四面是敌,故而也不知道要去哪,只想游历江湖,先躲开那些别有用心之人。”
“哦?小施主似乎话中别有所指啊。”明性禅师讶异道。
“那是我自己的烦心事,就不说出来让大师也跟着烦心了。”不过天残并没有向明性禅师解释的意思,反倒是一句话轻轻带过。
“如此也好。”明性禅师颇有些无奈,感觉天残这个人就像他脸上的面具般,虽然看似谦恭有礼,但始终有种拒人千里之外的冷冷地感觉,很难真正走进他的内心,“那我就不多打扰了,下次有机会去少林时,务必来找贫僧,吃了小姑娘这么美味的一顿,我也不能不有所表示的。”明性禅师随即温和的一笑,悄然离去。
“荆叔,对于明性大师,你了解吗?”见到明性禅师走远,天残忍不住问道。
“明性大师很少行走江湖,只知道是少林辈分极高的有道高僧,禅理精微,是张亿张公子的师父,也是已故少林方丈落叶大师的关门弟子。”
“什么?”天残一惊,他还是落叶大师的关门弟子?师父一向很少跟自己提起江湖中的人和事,而落叶大师是唯一的例外,师父不仅跟自己详细的讲过落叶大师和他那一战,而每次提起时,师父的脸上总是挂着悔恨和敬仰,也让天残对少林的印象一向极好。
“怎么了,公子?”
“没事,我只是奇怪大师不是很少行走江湖,怎么会去到福建的?”
“这个……难道也是为了汪直?”荆龙王突然想到什么似得,“不是说朝廷广撒武林贴,邀请江湖人物去守卫沿海吗?”
天残也跟着点点头,表示同意,“既然如此,我们就更不能错过,明天起我们也要尽快赶过去。”天残说完,便和着衣服躺下,可是闭上眼却总是睡不着,虽说明性禅师自己说只是恰逢其会,但天残始终觉得明性禅师此行必跟自己有关,那双充满智慧的眼眸中射出来让他难以忘怀的精光,完全不同于他印象中方外之人,故作清高,遗世独立,反倒像是个普通农家的长者,不娇柔不造作,真情真性,对人和蔼,满是对于生命的敬畏和执念——不知道师父初遇落叶大师时,师父是怎么想的?那自己会不会也会和师父一般,在让人恐惧的茫然未来中不可避免的与明性禅师擂台对决,不死不休……
一夜无话,次日的清晨,露水尚珍珠般滚动在叶梢草际时,天残等人已是匆匆出发,只遗落一摊余灰。
天残睁开眼睛,感到脑袋中有些涨涨的,他好似记不起现在还不时出现在自己脑海中的画面是自己昨晚所想还是梦中所思——明性禅师,他对他充满着孺慕之情,但却又害怕这种感觉。
大海近在眼前,浮荡的浪花猛烈撞击岸边的礁石,激起万千闪耀着的光,放佛那一粒粒水珠都已变成了一个个发着光的精灵,充满着生命的张力;在不远处的海天相接处,夕阳已是西沉,一大片金黄的余晖洒落在粼粼的海面上,随着微风轻轻浮荡,宁静安详——很难想象就是这一片海,竟然会如此的不同。
这是天残第一次见到大海,看着一望无际的蔚蓝一片,闻着带着咸咸气味的海风,感受着轻轻海风的抚摸,像极了情人温柔的手,天残不由得心头一阔,忍不住仰天长啸,顿时感到胸中一阵舒畅。
“公子,现在是风平浪静之时,以后若是有机会去到钱塘江,在中秋月圆之时,你会看见汹涌澎湃的海水如同奔腾的万马一齐涌进钱江口那个狭窄的水道,届时数十丈高的海浪就像迎着你的脸,直扑过来,其惊心动魄之处……”荆龙王闭上眼睛,似在回忆,似在回味。
天残微笑不语,静静感受着这一刻。
而江襄已是率先和着衣服一个纵身,跳入大海,口中大呼“过瘾,过瘾”等,不得不说江襄的水性真的很好,他像是一条鱼般在水中浮腾上下,一个浪头打来,不禁让天残这种旱鸭子脸色大变、惊呼不止的当儿,只见江襄迎着浪头,逆水而上,阳光迎面照来,只给天残等留下一个被阳光勾勒的坚毅背影,看的天残心头一动,自己是不是也该逆水而上呢?
方宜和地缺两人肩并肩立在一起,微笑着看着海浪中那个翻腾的矫健身影,安定而满足。
时间就这样不知不觉的过了,夜幕重重垂下,除了偶尔听见的一声扑通声响,和隐隐晃动的身影,五官已是基本失去作用,天残脑海突然现出一个奇怪想法——假如有一天,大家都像现在般,你看不见我,我看不见你,你不知道我,我不知道你,是不是会少了很多争斗?
“夜了,我们走吧,这里的渔家极为好客,即便是陌生人到来,他们也会尽力招待的。”海风渐凉,荆龙王看了眼天色说道。
“好,江襄、地缺、宜姐,我们走吧。”天残扬声呼道。
不过几人走了好久竟然都没发现有人家,他们这几天赶路,尽是绕过城镇,但越是靠近海边,越发觉此处的荒芜,偶尔碰见的几所民居都是挂满蛛网,人踪杳杳——天残知道这肯定是倭寇宼边所致,心中一直愤怒,可是来到这里,荆龙王说起他依稀多年前行走江湖时在此处遇到的数个村落,可是现在已是半宿,却依旧未见人烟。
几人又累又饿,特别是江襄,可是也无可奈何,突然前方不远处一道微弱的灯光亮起在几人眼中,几人均是一震,纷纷打马。
这是一间破败不堪的小屋,屋顶的茅草在冷风中发出簌簌之声,中门大开,一个年约半百的老人独坐桌前,一幅破衣紧紧的包裹着在风中瑟瑟的老人,显得凄凉而孤独。
天残等人走进,屋前的渔网已是破烂不堪,好似已有许久没有人动过它了,满是灰尘。
“老人家,我们是远来的人,错过了宿头,不知可否……”荆龙王轻声说道。
老人浑浊的双眼看了看他们,估计天残等也不像坏人,荆龙王还没说完,便匆忙起身将天残等人迎进屋内。
“几位哪里来啊?要到哪里去啊?”老人问道。
“这几位是我的子侄,我原只是想带他们四处走走,见见世面,也没有固定的要到哪里去。”荆龙王温和的说道。
“哦,那几位还是别往前走了,这里很乱,随时会丢掉小命的。”老人听了,只是微微叹了口气,摇摇头沉痛的说道。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啊,我们一路走来,发觉这里十室九空啊。”
“能有什么事?”老人拧了拧眉头,不过在那张苍老麻木的脸上却是不易看得出来,“一会说是倭寇来了,一会说是官兵打过来了……谁知道呢?村里能动的大多都已走了。”
“那您?”天残终忍不住问道,老人身子看起来也还算硬朗,怎么不走呢?
“哼,又能往哪走呢?老汉一辈子呆在这里,今年已是六十有三,死了也就死了。”老人那原本已经枯竭的眼泉中竟渗出几滴残泪。
天残听得一阵鼻酸,深深感到为何古人会说乱世中“人命贱如狗”,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来安慰老人,但心底却涌起一股激奋之气,他想为他们带来安定。
“那老人家这么晚怎么还不睡啊?”
“我……我在等我儿子,他们今晚偷偷出海打渔去了。”
“出海打渔?为什么要偷偷去啊?”江襄听得颇为不解,搔搔脑门问道。
“朝廷说倭寇横行,所以要封锁大海,片帆不能入海,违者就是杀头大罪。”老人的话像是不带一丝感情,只是像在诉说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但荆龙王等怎会不知:靠山吃山,靠海吃海,不让这些渔民出海打渔,不就是让他们活活饿死吗?
江襄猛地一拍桌子,怒喝道:“这无道朝廷,自己没有能力剿灭倭寇,竟然还下次荒唐旨意。”他也是渔家出身,来自社会的最底层,深知百姓要的不过是两餐温饱而已。
天残等人也都是愤怒不已,可是也有种无可奈何之感,在这种情况下,他们又能做些什么呢?
沉默……
突然老人说道:“几位还未用过餐饭吧,不如让老汉看看家里还有什么吃的吧,几位就将就点。”
老人起身就要去张罗,天残等却忙说不饿,看到这个家,他们还能欣然接受老人的招待吗?可是这时几人的肚子却都无法抑制的咕咕叫了起来,几人登时面红过耳。
老人呵呵一笑,“来者都是客,这是我们这的传统。”
正在这时,一把粗莽嘶哑的声音从屋外传来,“老头子,今晚有鱼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