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灯初上,百乐门亮起霓虹,一串串小灯五颜六色,犹如彩虹高悬在灰壁建筑物上。夜上海的芳菲飘荡在靡靡之音里,除此之外还有门口的花蓝以及高举镁光灯的记者们。标语口号显然是不合时宜的,散落四处的红黄绿纸已被收拾干净,换成红毯迎接商界大亨、司令大帅、政机要员。与其说这些大人物来参加华商会,还不如说是来观看宋绍勋的表彰仪式。此次宋绍勋替政府筹集军资,还为日军停战协议做出不小贡献,国民政府颁发其荣誉勋章,还委任他为督署咨议。
有国民政府的撑腰,宋绍勋在上海滩的地位已不可动摇,偏偏沈维哲咽不下这口气,明面上弄不倒,暗地里非要恶心死他不可。如今国民政府的腿抱不上,沈维哲只能去抱日本人的腿,其实他是不乐意的,日本鬼子一板一眼,完全不是他的调调,他是逼不得已才抱上的,这全都要怪宋绍勋。
车驶到路口时就不动了,去参加华商会的人太多,汽车连成长龙。堵在路上的片刻辰光颇为无聊,沈维哲又开始打起司妍的坏主意,两眼贼溜溜地往她身上瞅,忍不住了便把手搭在她腿上。
“我说你和宋绍勋到什么地步了?睡过没?”
他一开口就是下三路,司妍都不屑于搭他话。沈维哲见状不由恼羞成怒,心想宋绍勋治不了也就罢了,连他的女人都敢瞧不起他。他,沈维哲还没轮落到这个地步!
沈维哲越想越气,突然揪住司妍头发,将她的头狠狠砸到车窗玻璃上。“嘭”地一下,把司机都给吓着了。
“放聪明点,你眼下在我手里!”
沈维哲瞪圆怒目,依然紧揪着司妍头发不放。司妍面无表情,犹如戴着张无喜无怒无悲的面具,不管他怎么放肆,她都直勾勾地看着他。渐渐地,沈维哲心底起了丝寒意,手不由自主地松开了。他想起月清说过的话,思量着司妍是不是那个更厉害的鬼。
沈维哲不放心,摸下司妍的脸颊,暖的,她的手也是暖的。这触感与常人无异,所以她不是鬼。沈维哲暗松口气,端正地坐回原位且警告她:“别轻举妄动,你朋友能不能活下去全看你。”
话落,车终于动了。
车窗玻璃上映出两抹影,穿得人模狗样的沈维哲旁边坐着具焦黑骷髅,骷髅牙骨动了下,似笑非笑的样子。
约过三四分钟,车停在百乐门前。记者们蜂拥而至,高举镁光灯朝他们一阵拍。每每这时候,沈维哲格外光鲜,他长得登样,打扮得油头粉面,还懂摆什么姿势入镜头。凡是报纸上登出他的照片,有些不懂世事的女孩子特意剪下来收集成册,有几个还登门拜访。
这回下车时,沈维哲故意卖会儿关子,在车里侧过三分脸——他最好看的模样,待时机成熟,他很绅士地牵起司妍的手,与她一前一后下了车。
众人小声哗然,有几张脸很是惊诧,因为今天宋绍勋来时无女伴,脸色也不太好看,看来他不知道自己的女伴被沈维哲抢走了。
沈维哲的眼从他们脸上扫过,收获不少稀奇表情。他心里腾起莫大的满足感,轻飘飘地把司妍紧搂在怀。
司妍很听话,与沈维哲照完相后就挽着他的臂弯上二楼,恰好这时候一只白鹦哥趁乱飞了进来,轻稳地落在梯柱圆顶上然后朝司妍瞅了眼。
司妍与它互递眼色,接着与沈维哲入宴会厅。宴会厅里人声鼎沸,司妍一眼就看到了宋绍勋,他穿着黑西装,里面是白衬衣,白衬衣的领口处系着黑蝴蝶结,按洋人的叫法为领结。
宋绍勋在与位将军模样的人聊天,当他看到司妍时笑容就僵硬了,显然是有些吃惊,但又不算在意料之外。沈维哲得意洋洋,他微抬下巴,手摆在司妍腰上用力一搂,司妍踉跄半步跌到他怀里。
宋绍勋以眼角余光瞥见了,他彬彬有礼结束谈话,而后向沈维哲与司妍走来。宋绍勋依然很有风度,不过他幽暗深邃的眼睛里隐藏着怒火,或许别人看不出来,司妍一眼便知。
“沈公子大驾光临,真是我宋某之福啊。”
宋绍勋礼貌寒暄,说话他就把目光移到司妍身上。
“这位小姐真是神女在世,不知如何称呼?”
他就像第一次见到司妍由衷赞叹道。沈维哲一听心里不爽,今晚司妍是他的,凭什么要听宋绍勋油嘴滑舌。沈维哲掐下司妍的腰肢,示意她不要理,哪知司妍根本就不听他的话朝宋绍勋莞尔道:“司妍。”
话落,她挪开扶在腰上的手向前走半步,几乎要贴上宋绍勋。
“宋先生赏光与我跳支舞如何?”
她的目光犹如袅袅丝烟与宋绍勋的眼神缠绕。宋绍勋不假思索,回她:“求之不得。”而后就拉住她的手走向舞池。
宋绍勋的第一支舞万分瞩目。他跳得是探戈,舞姿英挺,犹如行军号令。司妍与他的默契不言而喻,似乎以这支舞告诉众人,他俩才是一对。
瞬间,沈维哲就成了笑话,他孤零零地立在旁边被无数眼盯着,他见每双眼里都带有嘲讽,笑他被司妍与宋绍勋摆了一刀。
沈维哲把酒杯里的威士忌灌进嘴里,咕嘟咽下之后,挥手叫来跟班。
“去把那个女人做掉!尸体扔进黄浦江!”
跟班点头,转身出了宴会厅。终于,沈维哲感觉好些了,但看到宋绍勋与司妍又郁闷起来。
宋绍勋对沈维哲了如指掌,一个旋身他把司妍拉近,在她耳边轻问:“他做了什么事?”
司妍顺势以背贴在他胸膛上,一边迈着舞步一边说:“他把菲儿绑了,不过没关系,会有人去救的。”
“哦?”
宋绍勋颇为意外,似乎没想到司妍有这么大本事,能找到沈维哲的窝。
“要不要帮你?”宋绍勋不放心。
“不,我们只要看着他就好。”说着,司妍旋起舞步,随曲终的重音落到宋绍勋的怀里。
沈维哲气得脸青,冲到阳台抽烟。他眺目望去,跟班已经开车走了,有只白鸟跟在车后。这只鸟未让沈维哲起疑,他满心思量着如何整死那对奸、夫、淫、妇,想得都入神了。
白鹦哥一路跟着小汽车来到码头仓库,沈维哲与日本人做棉纱,想来这是他第二个落脚点。
萧玉对沈维哲全然不感兴趣,在他眼里沈维哲就是地痞无赖似的人物,仗着家中有人做官就横行霸道,真要弄掉他易如反掌,但这回萧玉不想出手,因为他杀戮太重,再犯几条人命,阎君定不会放过他,到时他会被关进笼子,浸入油锅里炸个透,疼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他再也见不到司妍了。
萧玉思量半晌,还是少杀几个人为妙,他打算悄无声息把菲儿救走,可是看到那伙人打开库门,菲儿浑身是血躺在地上,他不由愣住了。
“老大说了,把这女人扔进黄浦江里,你们几个手脚快点。”
跟班吩咐完就跑去抽烟。几个瘪三围上菲儿准备动手时,忽然一阵怪风从他们脑后刮过,接着他们全都倒在地上。
白鹦哥冒了出来,撅着屁股一摇一摆地走到菲儿身边,以鸟爪轻轻抓了下她的脸。她快不行了,脸比纸还白,鼻子里滚出哼哼,像是喘息。
萧玉对菲儿感觉很平淡,然而这一时候,他心底有什么东西被触动了,突突地跳着,每跳一下针刺般的不舒服。
这么多年,菲儿是头一个照顾他的女人,虽然她喜欢打麻将,但只要他在时候,早上热腾腾的大饼油条,中午三菜一汤,还有晚上炖的大肘子不会少。受尽司妍的冷漠,能在她身上找回来,即使不相同,可也让他觉得自己是受到关爱的。
想着,萧玉觉得必须得做些什么,他以鸟爪推推菲儿,菲儿终于睁开眼,她看见白鹦哥,呜地闷声哭,两手捂着肚子,断断续续地说:“他们……他们抢走了我的孩子……他们抢走了我的孩子……”
菲儿生无可恋,哽咽得似要断气。萧玉见状就明白靠她自己走完全不可能,于是他拿脑袋蹭着菲儿的脸颊,像是在为她拭泪。
“别哭,我救你出去。”
白鹦哥竟然说话了!而且像是萧玉的声音。菲儿咯噔一下,收住了泪,随即露出惊恐的模样。
“以后和你解释,再不走就晚了。”
说罢,白鹦哥转过身,展开双翼摇身变成一只雪鹰。这鹰比人还大,翅膀就像机翼。菲儿看傻了眼,以为自己是在做梦,拼命揉眼睛。
萧玉催促:“快,快点爬上我的背。”
菲儿缓过神后,照他的意思做了,可是她身子虚得很,肚子又疼,爬了几步就爬不动了。情急之下,萧玉以喙把她扒拉过来,再让她翻到鸟背上。
“谁?谁在哪儿?!”
有人发现了,是刚才的跟班,他提着煤油灯看到一只巨大无比的雪鹰,顿时瞠目结舌,叼在嘴上的烟都掉了。
萧玉驮着菲儿立马冲过去,像老鹰捉兔子般,以鸟爪夹住这跟班之后直冲天际。码头上的护卫们还以为是架飞机上天,连忙躲到库房里,怕一不小心被炸成肉泥。
萧玉飞到黄浦江上方时松开爪子,跟班便惨叫着坠入江里,激起一朵渺小的浪花。
“嘎嘎”两声笑,萧玉有些恶作剧后的小得意,可他背上的菲儿生命正一点一点消逝,事不宜迟,必须要把她送医院!萧玉飞回尚贤坊,趁人不注意时落在自家阳台上。他冲到楼下,没见着月清,于是就找来旭初,让他把菲儿送医院去。
旭初收到月清指令,如果看见菲儿回来要与她说,眼下月清不在,萧玉又如此着急,旭初不得已只能按萧玉吩咐把人送进医院。
萧玉也跟着去了,医生检查出菲儿刚刚引掉一个孩子,身子太虚,建议立马住院治疗。住院是笔很昂贵的费用,家里有多少钱旭初心知肚明,他说要回去拿钱,萧玉信了,趁着菲儿昏迷时候,他就飞去百乐门向司妍报备,结果却看到司妍与宋绍勋在百乐门三楼的旅馆里。
夜色越来越沉,百乐门里依旧歌舞升平,宋绍勋疲于应付达官显贵,趁人不注意时悄悄地带着司妍走了。
百乐门二层是歌舞厅,三层是旅馆。宋绍勋在三楼有间常住的套房,以另一个名字登记,很少人知道,这也是头一次,他把女人带到这间房里。
从热火朝天的宴会中到安静的房子,就像从夏天转变成秋,隐隐地还能听到底下热闹,却是十分遥远陌生。
宋绍勋打开灯,毫无保留地把他的秘密天地展现。这是间寻常且简单的房间,只有藤床、书桌、书架。
司妍在房里缓缓踱了圈,然后回眸朝宋绍勋莞尔,问他:“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孤男寡女,你未婚我又未嫁,谁都清楚下一刻会发生些什么。
宋绍勋低头,似乎是有些腼腆。“下面太吵了。”
“今天你是主人,主人都嫌吵,这怎么行?”司妍戏谑,随手从书架上取下本书翻上几页。这是本《资治通鉴》,很多事司妍都清楚,她觉得无趣就把书放回原处。
宋绍勋倒上两杯洋酒。洋酒必须放在透明玻璃杯里,琥珀色的酒上得浮几块方冰,晃动酒杯时,冰与冰的碰撞格外清脆,像是催/情的音乐。
宋绍勋把其中一杯酒递给司妍,司妍啜饮小口,而后把它放到书桌上。宋绍勋的目光始终落在她身上,怎么看都不够似的。
“我见过你。”他说。“在梦里见过。”
又是个哄骗姑娘的把戏。司妍不屑,半开玩笑地问他:“在梦里我干什么了?”
宋绍勋凝神想了又想,随后放下酒杯,捧起她的右手,在她掌心上轻轻划了一横。
“我不知道这是什么含义,但梦里你就做了件事。”
话音刚落,司妍蓦地握起拳头,像是害怕匆忙把手缩到背后。
宋绍勋有些糊涂,笑问:“怎么了?”
他的目光很温柔,仿佛凝了百年情愫,透过他深邃的眼睛,司妍看见另一个魂。
“你怎么可能记得?”
“什么?”宋绍勋不明白,他不懂她所谓的“记得”是什么意思,司妍也不会告诉他。
千百年来很少鬼魂能受她庇佑,除了那个人。他叫王楠,差丁点儿就娶了她。在渡忘川河时,她在他手心划过一横,以保护他们不被鬼欺负。
眼前宋绍勋长得不像他,连气质都不相似,司妍不相信他是另一抹魂的转世,哪怕他记得那轻轻的一划。
宋绍勋慢慢靠了过来,伸出双臂把她拢到怀里,下巴抵在她的额心上,轻柔地落下浅吻。
司妍不由自主地抱着他,手指悄悄地摸上他脖后的伤疤,她不知道这是不是疤,因为看起来像,摸上去却是平的。
“你这里是怎么回事?”
司妍无意问起,亦或者她有心求证。
宋绍勋笑笑说:“以前小时候调皮,不小心被铲子划到了,结果就留下这么条断头疤。”
原来不是娘胎里带出来的,司妍悬着的心落到原处,可不知为什么,心里像是搁了个东西,说不清道不明。
宋绍勋收紧双臂,力气大得能将她压碎,这样就能把她融入身体里,但到最后他极舍不得,怕委屈她似的松开手,转而温柔。
“如果我现在向你求婚,你会答应吗?”
司妍垂眸像是思索,过了会儿她摇摇头。“你不会喜欢我这样的人。”
“什么样的人?不管你什么样子我都喜欢。”
宋绍勋不是故意讨好,他很认真,像是起誓。
“我不是好人。十四岁时我就与我姨父同床共枕,暗地里做了他两年的情、妇。之后我遇上位贵公子,一心想要嫁给他,结果没嫁成,所以我恨姨父、恨我娘,于是我想方设法折磨他俩,包括那位公子。这样的女人,你喜欢吗?”
司妍说这话时极为平静,仿佛是在叙述与之无关的事。宋绍勋愣住了,表情说明一切——他不敢相信。
司妍知道他会有这样的反应,随意地笑了笑,把半杯冰化光的酒喝完,她就准备走了。一只手突然拉住她,紧接着她落入一个温暖且宽阔的怀抱。
“没关系,我也不是好人,我也做过很多恶事,我与你真配。”
话落,他吻上她的脖颈,一只手解开她洋装上的衣扣,似乎为了证明自己的恶以及隐忍许久的欲、望。
司妍没有拒绝,任由他的吻疯狂落下。他像是饥渴的兽撕扯起衣衫,而后捧住她的脸狠狠地将她摁在书架上,掠夺起她娇艳的唇。激烈动静间,几本书从架上翻落砸在他俩身上,不经意地,司妍从中看到一本蓝色册子,很不起眼的那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