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近阑珊,窗外大雨依旧,噼哩啪啦地打在屋瓦上。月娘躺在床上细听这下雨声,心中不安越来越重,总觉得忘记了件很重要的事。
她在这客栈里住了已有三天,整日都迷迷糊糊,这里的掌柜和东家奇怪得很,每天轮换,一个拎着鹦哥,一个抱着猫儿,从没见他们同时出现。
月娘心有戚戚焉,想走却舍不得这里的舒服,头一沾枕头就想打磕睡,睡醒就吃,吃完又睡,她都快把那个人忘了,不过每到半夜,她总会被一阵动静扰醒,这声来自榻下,像是老鼠吱叫,又像人语。
今晚这声音格外闹腾。月娘听着害怕了,她把头蒙进被子,没料这怪声越演越烈,直钻进耳里。无奈之下,月娘只好起身,可她不敢看榻底,心想要不找小二旭初过来帮忙,犹豫再三,她还是不想麻烦人家,壮起胆子下地穿鞋。脚尖还没伸进鞋里,脚踝蓦地一凉,月娘吓得缩回,可不知什么东西死扣住她的脚,低头看去,竟然是只青灰色腐手。
“啊!!!”
月娘惊叫,一下子从榻沿栽倒在地,鬼爪趁机将她往榻底拉,青灰色的指往她腿上攀,似乎想抓她隆起的小腹。
那是他的骨肉,六个月大了!月娘惊惶,双眸瞪得滚园,她不自觉地以手捂腹,心里求神拜佛,莫要伤她的孩子。
神佛没来,鬼手倒越来越近,冰凉地贴在她身子上,还捎带一股恶臭。情急之下,月娘徒生一股劲道,猛地蹬开鬼爪,跌跌撞撞跑出房门。
廊道幽暗,好似深喉看不见底,她慌不择路,见到一间空室,急忙钻进去,看到桌上有铜剪便立马抓到袖里,接着躲到桌下。
忽然阴风起,如细针直刺而来,月娘瑟瑟发抖,不由自主抱紧胸前,缩起脖子左盼右顾。
屋中无人,万籁俱寂。
月娘的心悬在半空不上不下,紧张之余,她不由自主咽口口水。这轻不可闻的细声散在昏暗之中,还未殆尽,一阵“咯嗒、咯嗒”指甲划木板似的声响就追了过来。这声犹如藏在洞里的蛇,一下了咬住了那记吞喉声,随后慢慢地盘踞靠近。
月娘仿佛被人提筋,不禁抖擞,缓回神后,她连忙缩起手脚,努力蜷紧身子,颤声默念道:“莫来找我,我与你无怨无仇,你莫来找我。”
语毕,怪声没了。房中瞬时静下,死寂悄然弥漫。
月娘瞪大铜铃眼,惶恐四顾,而后颤巍巍地从袖里掏出剪子。她的衣裳已被冷汗浸得湿透,阴风一拂凉得透心,她忍不住打个寒颤,手一松剪子掉落在地。
“哎呀!”月娘惊呼,她自觉出了声,又赶忙用手捂住嘴。
怪声没追来。昏暗中,地上那把巴掌大的花柄铜剪格外刺目,月娘紧盯着,视它为护身法宝,她深吸口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过去捡。“哗”地一下,暗中忽然窜出一只干瘪青黑的手,一把按在她的手背上。一股刺骨寒气直刺心肺,月娘失声惊叫,丢了铜剪缩回手,蜷身抱头往角落里挤。
“啊!!啊!!啊!”
月娘声嘶力竭哭叫起来,她已吓得语无伦次,连“救命”二字都喊不出来。不一会儿,有人冲了过来,那只鬼手一闪,顿时无影无踪。
月娘睁开泪眸,看见了店里小二旭初。光影之下,旭初犹如天神降临,儒雅温润的脸上挂着暖人浅笑。
月娘缓神之后,顿时号啕大哭。旭初似乎不知如何是好,眉头微蹙,他弯腰伸手欲把她扶出来,然而头一低,不知掉下个什么东西,弹了两三下,滚到月娘手边。月娘垂眸看去,竟然是只眼珠子。
月娘魂飞魄散,连叫都忘了,只见旭初不慌不忙地钻到桌下,拾起眼珠子吹去灰嵌回眼眶里,然后莞尔而笑。
月娘再也受不住了,她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猛地推开旭初,抢过灯笼一口气跑到底下大堂。
大堂内依旧三四桌人,他们听见动静转头看来,而后又木讷地转回头去继续喝酒。月娘顾不得这些半人半鬼,眼中只有那扇通往外头的木门。她慌不择路,使尽全力想把门撞开,哪知这门像被焊死一般,情急之下她又往廊道跑去,看见院中柴房门虚掩,门缝里露出暖光。
月娘跑进柴房,猛抬头就见门后整齐列了一排骷髅,不是缺手就是断脚。有了动静,骷髅们竟然都动了起来,打起牙颤,骨头咯吱作响,害怕似地挤成堆。
月娘瞪目结舌,两眼一翻,背过气去。过了会儿,她被寒意冻醒,睁眼时她竟然身处密林中。
“鬼啊!有鬼啊!”
月娘惨叫,一股脑儿往前跑,直到喘不过气方才停下。奇怪的是雨蓦然收住了,她身上的衣裳也干了,环首四顾,前不着村、后不着店,顶上纵横交错的枝叶似大伞盖得严实。
月娘抖得如糠筛,嘤嘤抽泣,她一边往前走一边喃喃:“王郎,你在哪儿?奴家害怕,你快点来接我……”
说着,一只白鹦哥从天而降,雪白的羽毛如同日辉,刺得月娘睁不开眼。
白鹦哥飞落到地,摇身一变,变作一个貌艳的男子。月娘认得他,他就是鬼宅的东家,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忙不迭地调头往回跑,然而追杀过她的两个黑衣人又出现了,一人手持镣铐,一人手持铁链,气势汹汹地朝她冲来。
月娘惊恐万状又旋过身往回跑,可她不管怎么跑,萧玉始终在她跟前,嘴角噙着一抹嘲讽,戏弄她这个凡人。
终于,月娘跑不动了,整个人像被抽去骨头,往地上一瘫。怕到极致后,反而变得镇定,月娘抬头,泪眼盈盈,问他:“你们究竟是人是鬼?为何把我骗到那栋宅子里?”
“我?”萧玉指着自个儿,哼笑起来。“我当然是鬼,而且是恶鬼,不过我没骗你,是你自己找上门。仔细想想,你是怎么来的?这两个人追了你多久?”
说罢,萧玉手一抬,黑衣人不敢再靠近,而后两人化作两缕青烟消逝不见。
月娘懵憧,她想不起来了!她只记得那人说来接她,可是她等了很久。路边又暗又冷,时不时会有怪东西冲过来。
“王郎,你在哪儿?王郎……”
月娘簌簌泪下,萧玉看着她,无怜香惜玉之意,他轻拂广袖,密林瞬间无踪,只见一栋小宅立在昏暗处,门边两串红灯笼犹如人手随风招摇。
鬼宅重现,月娘吓得不能言语。
萧玉慢条斯理向她解释:“这间客栈是给迷魂落脚的地方,那些生前无碑、无灵位、无人祭奠,被世人遗忘的魂魄找不到黄泉路便会来这儿。”
月娘似懂非懂,她低头看看自己的双手,眨下眼,一滴滚圆的泪珠落下,硬生生地穿过右手。
“我……死了吗?”
“没错,你死了。”
“怎么会……我怎么会死?他说他在等我,他会找不到我……不!我不能死!”
月娘尖叫,蓦然起身往林中跑,犹如无头苍蝇东撞西撞。
“别白费功夫了,你跑不出去,除非我带你走。”
萧玉的声音如影随行,月娘捂住双耳不听,好不容易见到前面有光,她欣喜若狂冲过去,却又见那栋宅子等着她一般。
“王郎!我在这儿!王郎,你不要我了吗?你不要你的骨肉吗?!”
月娘仰天痛哭,无力跪倒在地,她不信自己已死,拼命捶打胸口,然而一点也不疼。忽然,一只手温柔地落到她肩头,像是抚慰。
“别难过,我有办法帮你见到他,不过你得听我的话。”
月娘止住哭,抬起泪眸看着萧玉,他很诚恳,仿佛是唯一能懂她的人。忽然之间,月娘只觉得无比委屈,为了那个人她豁出去了,没想竟然是这样的结局。她哭哭啼啼抓住萧玉的手,像是抓住根救命草。
“我不能就这样死了。王郎说过会接我过去,会养活我们的骨肉,我为了他什么都不要了……真是什么都不要了呀!名声、亲戚……统统不要……我不能……不能就这么死了呀!”
“嗯,我懂。”
“你懂?”月娘抬起泪眸,感激地看向萧玉,觉得自己有救了。“我想见他……你能不能帮我?”
萧玉弯起眸,笑得像个顽童:“当然。”
安顿好一切,萧玉无事般回去了。
又是一个夜,正当子时。天上皓月似银盘,薄云掠过,月中央便多出一点红,这红迹如水中墨,渐渐地把银月晕染成血色。
黑猫正趴在花厅罗汉床上,见到萧玉过来便跳到地上。
月下,一人一猫相互望着,直到血色蔓延至他俩身上,响起一连串碾压似的咯吱骨响,他俩才移开目光,蜷缩起身躯。
黑猫幻化出手脚,黑亮的猫毛变成墨缎似的长发;男子皮肉被火燃烧,慢慢露出白骨,白骨聚成一团越变越小,最后成为鹦哥的模样。
子时交替,谁都逃不开折骨碎腑之痛。
司妍从剧痛中缓回神,然后捡起萧玉落下的衣袍裹在身上。那堆衣物中飞出一只白鹦哥,炸起团白毛轻抖几下。一人一鸟互望,像是嫌弃,又无奈这同病相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