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更)
见到淑珍时,她显得比上次憔悴了许多,家里却一如从前,依旧是收拾得井井有条、一尘不染。
她泡了杯茶放到我面前。
“尉迟不见了。”我没有客套寒暄,直奔主题说。
淑珍并没有任何讶异之色。这在我的意料之中。我在水排墩正苑小区与尉迟重逢的事,相信他已经原原本本地告诉了淑珍。
虽然没有惊异之色,可淑珍的眼圈却渐渐有些湿红起来,她随手抽出茶几上的面巾纸,轻轻地擦了擦滚落下来的眼泪。
“他是跟我说过。”淑珍说,“却没提要去哪里,只说到时会联系我。”
她顿了顿,声音里略带凄楚地说:“我总觉得他在敷衍我。”
以尉迟的性格,他对陌生人未必不会这么做。可是对自己的亲人和身边的朋友,据我所知,他从来不肯轻易去敷衍。
“你想多了。”我安慰她说,“也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要去哪里,又怎么能对你说出个所以然来呢。”
淑珍没有说话,只是神情哀怨地轻轻抽泣着。
“都说人在做,天在看。”过了好一会,淑珍才止住抽泣,说道,“是不是我跟尉迟上辈子做错了什么,老天要这样一而再、再而三的折磨我们。先是意外出了车祸,然后又死而复生,我正要拜天酬,却乐极生悲,尉迟又被查出胃癌。”
一波三折,波波峰高万丈。淑珍一时从波谷喜至波峰,还没来得及开心一笑,又瞬间跌至万丈深渊。情节跌宕起伏,恐怕就连电视里演的奇幻小说,也不过如此。
我无限同情地看着眼前这个女人。她不知道尉迟早在一年多前就被查出患了胃癌,也不清楚那起交通事故根本就是不是一场意外,而是尉迟酝酿已久自我了结的一个计划。
究竟是什么原因,让尉迟对日日与自己同床共枕的女人有所隐瞒呢。我想象着自己就是尉迟,从他的性格和思维方式,去猜度着这背后的原因。可穷尽我能想出的一切,都找不出一个合理的解释。惟一可以牵强附会的,就是尉怕告诉淑珍真相后,她会伤心。
“他从殡仪馆醒来后,总说有人要害他,让我一切照旧。就像他真的死了那样,举办遗体告别仪式。”淑珍说。
尉迟匪夷所思的想法令淑珍瞠目结舌。她以为尉迟刚从鬼门关走出来,鬼气未散,所以才胡话连篇。可从尉迟的言语行为来看,又觉得他不像在说胡话。
“可能真的有人想害他,所以说尉迟才突发其想,想出这么个瞒天过海的计划。”我说。
淑珍点点头:“当初我也是这么想。于是就去找殡仪馆的工作人员。”
那天尉迟从停尸床上爬起来后,吓得淑珍魂飞魄散,以为诈尸,拼命地喊“救命”。尉迟好不容易才让淑珍相信自己还活着,并没有死。
这时门外的工作人员已经赶到,想办法打开那把坏了的门锁,将淑珍带了出来。
“当时来了两个人。”淑珍说,“一老一少。年纪大的那人看上去像是领导,于是我把他拉到僻静无人的地方。”
对于这疯狂的想法,淑珍简直不知道怎么开口,她怕说出来后人家会当她神经病。果不其然,还没等她说完,那个人就睁大了眼睛,似乎眼前站着的是一个长着六只眼三只手的外来生物。
当听说尉迟还活着时,那人拔腿就要去停尸房。淑珍赶忙拉住他,苦苦哀求要他帮帮忙。
你不是吓傻了吧,哪有这样帮忙的。人家从鬼门关回来,恨不得连放七天七夜的炮仗来庆祝,你们倒好,真是不知所谓。那人说。
我们是有苦衷的,您就当积积德好了。淑珍说。
无论淑珍说什么,那人就是不答应。
最后,淑珍牙一咬,说道,您只要帮这个忙,什么要求我都答应。
听到这话,那人的眼睛这才一亮,露出一口焦黄的牙盯着淑珍的高耸的胸说,真的?
真的。淑珍看着那人色眯眯的样,心里不禁后悔起来,可一想到尉迟,只得硬着头皮说。
“当那个老色鬼用可能摸过尸体的手,隔着衣服在我的胸部揉捏时,我差点恶心得吐了出来。”淑珍忿恨地说,“真是人渣!”
“一个行业里出个把人渣不足为奇。龙生九子,各有不同,相貌有妍媸美丑,品性有精优低劣。”我顿了顿,“要说没人渣,恐怕只有神仙这个行当没有人渣。”
“不见得。”淑珍说。
我想了想,确实不见得,纠正道:“也对,天蓬元帅还有醉酒戏嫦娥的时候呢。”
淑珍被我逗乐了,不觉莞尔。笑过之后,她似乎想到了什么,满面通红,将头偏了过去。
后来,淑珍给焦黄牙打了一笔钱。于是焦黄牙根据尉迟的要求,假模假式的搞了个遗体告别仪式,之后又随便弄了个骨灰盒给淑珍安葬。
“那个焦黄牙没再纠缠你吧。”我关心地问。
淑珍柳眉一竖,恨声道:“他倒是敢。有那么一两次,想再动手动脚,被我好一顿臭骂。”
人活一世,不能有所蔽。为贪所蔽,则胆气不张,虽恼羞于被人喝责却也无可奈何。正所谓“拿人手短,吃人嘴软”。淑珍深知人性这一点,给钱之前与给钱之后,对焦黄牙的态度判若两人,这正是她的厉害之处。
“你是怎么发现尉迟得了胃癌的?”我问,随即又觉得这个问题很愚蠢。要知道人家可是滨州三院消化内科的护士长,这点职业敏感性总是有的。
淑珍想了想,说道:“尉迟没得病前,胃口一直很好。可从殡仪馆回来后,却像是变了个人似的,稍微吃点就觉得饱了,人也一天天消瘦下来。我不放心,又不敢让他在滨州的大医院作检查,就把他拖到了上海。结果,真是晴天霹雳,是胃癌晚期。”
当时,医生象征性地给开了些药,私下底却对淑珍说,趁病人现在还能吃,尽量给他买些想吃的东西吧。
听到这话,淑珍全身是冰凉冰凉的。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当得知丈夫遭遇车祸意外身亡,那一刻的痛楚只有她自己能体会得到。可不曾想,峰回路转,尉迟从鬼门关逃脱死而复生。原以为人生给自己开了个善意的玩笑,谁知这仅仅是中场休息,最终随之而来的终极审判彻底击碎了她的任何希望。
换作其他女人,也许在承受这样的大悲大喜又悲之后,精神早已崩溃,淑珍却坚强地挺住了。可即使如此,她原本保养得光滑水嫩的脸上,还是出现了丝丝细纹。
我知道,她现在惟一能期盼的,就是希望奇迹再次出现。这也许是她对尉迟的离去并不加以阻拦的原因。
毕竟,有时候希望就在路的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