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琏进入宁府,进房里一看,只看见南边炕上只有尤二姐带着两个丫鬟在一处做活,却不见尤老娘与三姐。贾琏忙着上前问好相见,尤二姐含笑让坐,贾琏便靠着东边板壁坐了,仍将上首让给二姐。
贾琏笑着问道:“亲家太太和三妹妹到哪里去了,怎么不见呢?”
尤二姐笑道:“刚才有事往后头去了,等一下就会回来。”
此时伺候的丫鬟倒茶去,无人在眼前,贾琏便睨视二姐一笑。二姐低了头,只含笑不理。贾琏又不敢造次动手动脚,见二姐手中拿着一条拴着荷包的手巾摆弄,便搭讪着往腰内摸了摸,说道:“槟榔荷包忘记带来,妹妹有槟榔,赏我一颗吃。”
二姐说:“槟榔倒是有,只是我的槟榔从来不给人吃。”
贾琏便笑着,想要近身来拿。二姐怕人看见不雅,便连忙一笑,撂了过来。贾琏接在手中,都倒了出来,拣了半块吃剩下的,撂在口中吃了,又将剩下的都揣了起来。刚要把荷包亲身送过去,只见两个丫鬟倒了茶来。贾琏一面接了茶喝茶,一面暗将自己带的一个汉玉九龙佩解了下来,拴在手绢上,趁丫鬟回头时候,仍撂了过去。
二姐不去拿,只装作看不见,仍坐着喝茶。只听后面一阵帘子响,是尤老娘、三姐带着两个小丫头自后面走来。贾琏传送眼神给二姐,令她捡取,尤二姐不理。贾琏不知道二姐是何意思,甚是着急,只得迎上来与尤老娘、三姐相见。一面又回头看二姐时,只见二姐笑着没事的样子,又看一看手巾,已经不知道哪里去了,贾琏才放了心。
只听到院内是贾蓉的声音说话,他给老娘、姨娘请了安,又向贾琏笑道:“刚才老爷还问叔叔呢,说是有什么事情要使唤。原本要派人到寺里去叫,我回老爷说,叔叔就来。老爷还吩咐我,路上遇到叔叔叫快一点去。”
贾琏听了,连忙要起身,又听到贾蓉和他老娘说道:“那一次我和老太太说的,我父亲要给二姨说的姨爹,就和我这叔叔的面貌身量差不多。老太太说好不好?”
一面说着,又悄悄的用手指着贾琏,和他二姨努嘴。二姐倒不好意思说什么,只见三姐笑骂道:“坏透了的小猴儿崽子!没有你娘说的了,等我撕了他那张嘴!”
贾蓉到了晚上到了寺院,见了贾珍说:“银子已经交给俞禄了。老太太已经大愈了,如今已经不服药了。”
说完又趁便将路上贾琏要娶尤二姐做二房之意说了。又说如何在外面置房子住,不让凤姐知道:“此时不过为的是子嗣艰难起见,为的是二姨是见过的,亲上加亲,比别处不知道的人家说了来的好。所以二叔再三央求我对父亲说。”只不说是他自己的主意。
贾珍想了想,笑道:“其实倒也罢了。只不知你二姨心中愿意不愿意?明日你先去和你老娘商量,叫你老娘问你二姨,再作定夺。”
次日一早,贾蓉进城来见他老娘,将他父亲之意说了,又添上许多话,说贾琏做人如何好,而今凤姐身子有病,已经是不能好了,暂且买了房子,在外面住着,过个一年半载,只等凤姐一死,便接二姨进去做正室。又说他父亲此时如何聘,贾琏那边如何娶,如何接了你老人家养老,往后三姨也是那边应了替聘,说得天花乱坠,不由得尤老娘不肯。
况且平日全亏贾珍周济,此时又是贾珍作主替聘,而且妆奁不用自己置买,贾琏又是青年公子,比张华胜强十倍,于是连忙过来与二姐商议。二姐又是水性的人,在先前已经和姐夫不妥,又常怨恨当时错许了张华,以致后来终身失所依靠,如今见贾琏有情,况且是姐夫将他聘嫁,有何不肯,也便点头依允。当下回复了贾蓉,贾蓉回了他父亲。
次日,命人请了贾琏到寺中来,贾珍当面告诉了他尤老娘应允的事。贾琏自是喜出望外,又感谢贾珍、贾蓉父子不尽。于是三人商议着,派人看房子,打首饰,给二姐置买妆奁及新房中应用床帐等物。不到几日,早将诸事办妥。已经在宁荣街后二里远近小花枝巷内买定一所房子,共有二十多间房,又买了两个小丫鬟。
只是府里的家人不敢擅动,外头买人又怕不知心腹,走漏了风声,忽然想起家人鲍二来。当初只因和他女人偷情,被凤姐打闹了一阵,含羞吊死了,贾琏给了二百银子,叫他另娶一个。那鲍二向来却就和厨子多浑虫的媳妇多姑娘有一腿,后来多浑虫酒痨死了,这多姑娘儿见鲍二手里从容了,便嫁给了鲍二。
况且这多姑娘儿原本也和贾琏相好的,此时都搬出外头住着。贾琏一时想起来,便叫了他两口子到新房子里来,预备二姐过来时服侍。那鲍二两口子听见这种好事,如何不来呢?又派人将张华父子叫来,逼迫着与尤老娘写退婚书。
说道张华的祖父,原来是当皇粮的庄头,后来死去。张华的父亲,仍充当此役,因为与尤老娘的前夫相好,所以将张华与尤二姐指腹为婚。后来不料遭到了官司,败落了家产,弄得衣食不周,哪里还娶得起媳妇呢?尤老娘自那家嫁了出来,两家有十数年音信不通。今日被贾府的家人唤至,逼他与二姐退婚,心中虽有不愿意,无奈惧怕贾珍等人的势焰,不敢不依,只得写了一张退婚文约。尤老娘给十多两的银子,两家退亲,从此不提。
贾琏、贾珍、贾蓉三人商议,事事妥当,到了初二日,先将尤老娘和三姐送入新房。尤老娘一看,虽然不像贾蓉口中之言,也十分的齐备,母女二人已经称了心。鲍二夫妇见了如一盆火,赶着尤老娘一口一声唤着老娘与老太太;赶着三姐唤作三姨与姨娘。
到了次日五更天,一乘素轿,将二姐抬来。各色香烛、纸马,并铺盖以及酒饭,早已经备得十分妥当。贾琏素服坐了小轿而来,拜过天地,焚烧了纸马。尤老娘见二姐身上头上焕然一新,不是在家的模样,十分得意,搀入洞房。当晚贾琏和她颠鸾倒凤,百般恩爱。
贾琏是越看越爱,越瞧越喜,不知怎么奉承这二姐,乃命令鲍二等人不许提三说二的,直以奶奶称呼,自己也称呼奶奶,竟然将凤姐一笔勾倒。有时回到家中只说在东府有事羁绊,凤姐知道他和贾珍相得,自然是有事商议,也不起疑心。在家下人虽多,都不管这些事。便有那游手好闲、专打听小事的人,也都去奉承贾琏,乘机讨些便宜,谁肯透露风声,于是贾琏深感贾珍不尽。
贾琏一个月出五两银子,做为天天的供给。若是不来时候,她母女三人一处吃饭;若贾琏来了,他们夫妻二人一处吃,她母女便回房自吃。贾琏又将自己积年所有的私蓄,一并搬给二姐收着;又将凤姐平日的为人行事,枕边衾内,尽情告诉了她,只等一死,便接她进去。二姐听了,自然是愿意。当下十几个人,倒也过起日子来,十分的丰足。
贾琏喝了几杯酒,春兴发作,便命人收了酒菜,掩门宽衣。尤二姐只穿着大红小袄,散挽乌云,满脸春色,比白日更增了颜色。贾琏搂着她笑道:“人人都说我那个夜叉婆漂亮,如今我看来,她给妳捡鞋也不值。”
尤二姐说:“我虽然标致,却无品行。看来到底是不标致的好。”
贾琏连忙问道:“这话如何说?我却是不解。”
尤二姐落泪说道:“你拿我作愚人看待,什么事我不知道?我如今和你做了两个月夫妻,日子虽浅,我也知道你不是愚人。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如今既作了夫妻,我终身靠你,岂敢隐瞒一字。我算是有靠,将来我妹子却如何结果?据我看来,这个形景,恐非长久之策,要作长久之计才可以。”
贾琏听了笑道:“妳且放心,我不是拈酸吃醋之辈。前事我已经尽知,妳也不必惊慌。妳因为妹夫是作兄的,自然不好意思,不如我去破了这例。”说着走了,便到了西院中来,只见窗内灯烛辉煌,二人正在喝酒取乐。
贾琏便推门进去,笑说:“大爷在这里,兄弟来请安。”贾珍羞得无话可说,只得起身让坐。
贾琏忙着笑道:“何必又作如此景象,我们弟兄从前是如何样来的。大哥为我操心,我今日粉身碎骨,感激不尽。大哥若多心,我意如何安心。从此以后,还求大哥像从前那样才好;不然兄弟宁可绝后,再也不敢到此处来了。”说着,便要跪下。
慌得贾珍连忙搀起,只说:“兄弟怎么说,我无不领命。”
贾琏连忙命人:“拿酒来,我和大哥喝两杯。”
又拉着尤三姐说:“妳过来,陪小叔子喝一杯。”
贾珍笑着说:“老二,到底是你,哥哥必定喝干这杯。”
尤三姐站在炕上,指贾琏笑道:“你不用和我花马吊嘴的,我们清水下杂面,你吃我看!提着皮影戏人偶上场,好歹别戳破这层纸。你别油蒙了心,打量我们不知道你府上的事。这会花了几个臭钱,你们哥俩拿着我们姐两个权当粉头来取乐,你们就打错了算盘了!”
“我也知道你那老婆太难缠,如今把我姐姐拐了来做二房,偷的锣儿敲不得。我也要会会那凤奶奶去,看她是有几个脑袋,几只手。若大家好和便罢了;倘若有一点叫人过不去,我有本事不先把你两个的牛黄狗宝给掏了出来,再和那泼妇拼了这条命,也不算是尤三姑奶奶!喝酒怕什么,我们就喝吧!”
说着自己拿起酒壶来斟了一杯,自己先喝了半杯,搂过贾琏的脖子就来灌,说:“我和你哥哥已经喝过了,我们来亲香亲香!”
吓得贾琏酒都醒了。贾珍也不承望尤三姐这等无耻老辣,弟兄两个本来是风月场中耍惯的,不料今日反被这闺女一席话唬住。尤三姐一声又叫:“将姐姐请来!要乐我们四个人一处同乐。俗语说便宜不过当家,他们是弟兄,我们是姊妹,又不是外人,只管上来。”
尤二姐反而不好意思起来。贾珍便要一溜,尤三姐哪里肯放人。贾珍此时才后悔,不承望她是这种为人,与贾琏反而不好轻薄起来。
这尤三姐松松挽着头发,大红袄子半掩半开,露着葱绿抹胸,一痕雪脯。底下绿裤红鞋,一对金莲或翘或并,没有半刻斯文。两个坠子却似打秋千一般,灯光之下,越显得柳眉笼翠雾,檀口点丹砂。本来是一双秋水眼,再喝了酒,又添了饧涩**,不独将她二姊压倒,据贾珍、贾琏评论,所见过的上下贵贱若干女子,皆未有此绰约风流的女子。
二人已经酥麻如醉,不禁去招她一招,她那**风情,反而将二人禁住。那尤三姐放出手眼来略试了一试,他们弟兄两个竟全然无一点见识,连口中一句响亮话都没有了,只不过是酒色二字而已。
自己高谈阔论,任意挥霍洒落一阵,拿着他们兄弟二人嘲笑取乐,竟是她嫖了男人,并非男人淫了她。她的酒足兴尽,也不容他兄弟多坐,撵了出去,自己关门睡觉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