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黎明前靠近干清宫、交泰殿和坤宁宫旁边的永巷中,这时候是特别的幽暗,凄风冷雨,没有人管的路灯大部分已经熄灭。孤单的马蹄声向北走去,在接近玄武门的御花园方向消失,而干清宫院中的太监和宫女们送别皇上的哭声还没有完全停止。
魏清慧很快从地上站起来,差两个宫女去坤宁宫请吴婉容速来商量要事,她自己回干清宫后边的住房中料理临死前的一些事情。她的心中还在挂念着皇上的去向,忽然她产生了一种猜想。她希望皇上不是找一个地方自尽,而可能是皇上瞒着左右太监,另外吩咐别人,事先替他秘密作好安排,此刻只带着王承恩逃出宫去,到一个连王承恩也不知道的地方藏起来,然后再逃出北京。但这只是一个渺茫的希望,她没有说出口来。
天色亮了,玄武门城楼上,报晓的鼓声停止,云板不响了。内城各门大开,大顺军开始从不同的地方整队入城,而李过和李岩等率领的清宫人马也从西长安街来了。
崇祯经过御花园时,一只黑色大鸟从古柏树上扑噜噜惊起,飞出紫禁城外。守在玄武门的太监已经逃散,只剩下两个人了。他们看见皇上来了,赶快将门打开,跪在路边,低头不敢仰视。
崇祯出了玄武门,又走出北上门,过了石桥,越过一条冷清的大路,便进入万岁门,来到煤山的大院中。崇祯来到院中,在西山脚下马,有一只夜间从鹿舍走出的梅花鹿从草中惊起,窜入密林。
崇祯下马以后,命令王承恩在前带路,要顺小路上山顶看看。王承恩断定流贼正在向皇城前来,心中焦急,劝说:“陛下,天色已经亮了,不敢多耽搁时间了。”崇祯没有说话,迈步前行。王承恩见他态度执拗地要去山上,只好走在前面带路。
扔下的御马没有人管,七宝雕鞍未卸下,肚带未松,镶金嵌玉的辔头依然,黄丝缰绳搭在鞍上,在山脚下慢吞吞地吃草,等待它的主人从原路回来。
王承恩引着崇祯从西山脚下,手分开树枝,顺着坎坷的小路上山。自从崇祯末年,国事日益败坏,皇帝和后妃们许多年不来煤山,所以上山的道路失修,不仅坎坷,而且道旁荒草和杂树不少。煤山的垂直高度只有十四丈,它的顶峰是北京城中最高的地方。所以如今崇祯上山所走的崎岖小路,就显得很长。
但见到林木茂密,山路幽暗。煤山上的密林中栖有许多的白鹤,刚刚从黎明的残梦中醒来,有几只听见上山的人声,从松柏枝头乍然睁眼,感到吃惊,片刻犹豫,展翅起飞,飞往北海琼岛,在长空中发出来几声嘹亮的悲鸣。
空中布满暗云,所以天色已明,却迟迟不肯天亮,仍然有零星微雨。凉风忽起,松涛汹涌。崇祯在慌乱中右脚被石头绊了一下,冷不防打个前栽,幸好抓住了在前边带路的王承恩,没有跌倒。经过这一踉跄前栽,他的今早不曾梳过的头发更散乱了,略微嫌松的右脚上的靴子失落了。
继续走了几步,他感到脚底很疼痛,才明白临时换的一只旧靴子丢失了。但是他没有回头寻找,也没有告诉王承恩。他想马上就要上吊殉国了,脚掌疼痛一阵算得什么?
煤山有五峰,峰各有亭。他们上到了煤山的中间主峰,是煤山的最高处,也是全北京城的最高处。这里有一个不到两丈见方的平坦地方,上面建有一亭。倘若是一般庸庸碌碌的亡国之君,到此时一定是惊慌迷乱,或者痛哭流涕,或者妄想逃藏,或者赶快自尽,免得落入敌手。然而崇祯不同,他到此刻,反而能保持镇静,不再哭了,也不很惊慌了。
他先望一望紫禁城中的各处宫殿,想着这一大片从永乐年间建成,后经历代祖宗补建和重建的皇宫,真可说是琼楼玉宇,人间再无二处,从今日以后,再也不属于他的了。他深感愧对祖宗,一阵心如刀割,流出两行眼泪。他又纵目遥望,遍观了西城、东城和外城,想象着贼兵此时已经开始在各处抢劫、强奸、杀人,不禁心中辛酸。
“唉,朕无力治理江山,徒苦了满城百姓。”
王承恩说:“皇爷真是圣君,此时还念着满城百姓。”
崇祯又说:“自古亡国,国君身殉社稷,必有臣民从死。我朝三百年养士,深恩厚泽,难道只有你一个人不忘君恩,为朕尽节?”
“皇爷,奴婢敢言,遇此天崩地裂之祸,京师内外臣子以及忠义士民,一得知龙驭上苍,定有许多人为皇上尽节而死,岂止奴婢一个内臣而已?”
崇祯的心中稍觉安慰,忽然问道:“文丞相祠在什么地方?”
王承恩遥指东北方向,哽咽说:“在那个方向,离国子监不远。皇爷,像文天祥那样的甘愿杀身成仁的千秋忠臣,也莫能救宋朝之亡。自古国家兴亡,关乎气数,请皇上想开一点,还是赶快自尽为好,莫等贼兵来到身边。”
崇祯在想着颇有忠正之名的四朝老臣李邦华昨日曾告诉他说在贼兵人城时将在文丞相词中自缢,此时也许已经自缢了。其实李邦华昨日听说李自成的人马破了外城,就带着一个仆人移居文信国祠中,准备随时自尽。这一夜他不断叹息流泪,时时绕室彷徨。
他越想越认为倘若皇上采纳他的南迁之议,大明必不会有今日亡国之祸。他身为左都御史,北京被围之前竟不能使皇上接纳他的南迁建议,北京被围之后,连上城察看防守情形也被城上太监们阻拦,想着这些情况,在摇晃的烛光下暗暗痛哭。
黎明时候,仆人向他禀报流贼已经进人内城的消息。他走到文天祥的塑像前,深深地作了三个揖,含泪说道:“邦华死国难,请跟从文先生于地下。”
随后他向白石灰刷的粉墙望了一眼,又瞟一眼仆人在屋梁上为他绑好的麻绳,和绳子下边的一只独凳,马上放心地坐下去研墨膏笔,口中似乎在念诵着什么。
忠心的仆人拿一张白纸摊在桌上,用颤抖的声音躬身说道:“贼人已经进内城了,请老爷写好遗嘱,老奴一定会差一个妥当仆人送到吉水府中。”
李邦华心中说:“身为朝廷大臣,国已经亡了,还说什么吉水府中?”
他站立起来,卷起右手袍袖,在粉墙上题了三句绝命诗:“堂堂丈夫兮圣贤为徒,忠孝大节兮誓死靡渝,临危授命兮吾无愧吾。”
李邦华不是诗人,也没有诗才,但是这三句绝命诗却反映了他的性格与死时的心情。
崇祯临死前想到李邦华曾建议逃往南京的事,悔之已晚,深深地叹了一声。他没有将这件事告诉王承恩,转向东南方向望去,最早看见的是崇文门的巍峨箭楼,接着又看见古观象台。忽然他看见崇文门内偏东的地方冒出了火光,他浑身猛然一震,从喉咙里啊了一声,定眼向火光望去。片刻之间,离那火光不远地方又冒出一股火光。两处火光迅速变成烈焰腾腾,照得东南方一大片云天通红。
王承恩也惊骇地望着火光,对崇祯说道:“皇爷,那烈火焚烧的正是新乐侯府和巩驸马府,一定是贼兵进崇文门后,先抢劫焚烧这两家皇亲。”
崇祯仍在看远处的火光和浓烟,颤声说:“烧得好,烧得好,真是忠臣!”
王承恩不明白他的话是什么意思,说道:“皇上,愈在这时愈要镇静,方好从容殉国。说不定贼兵已经进承天门啦?”
崇祯想到这两家皇亲一定是等不到宫中举火,因为贼兵已经进了崇文门,不能耽误,自己先举火全家自焚。使他最痛心的是外祖母年已经八十岁,竟遇到亡国之祸。限于朝廷礼制森严,他跟外祖母有君臣之别,外祖母虽然受封为瀛国夫人,却没进过宫来,而他也没有去看过瀛国夫人,所以他一辈子没有和外祖母见过一面。如今由于他的亡国,外祖母全家人举火自焚,外祖母纵然能够不死于大火之中,以后只剩下她一个年已八十的孤老婆子,将如何生活下去?
王承恩在他的脚前跪下,焦急地恳求说:“皇上是英烈之主,慷慨殉国,事不宜迟。如要自缢,请即下旨,奴婢为皇爷准备。如今天已大亮,贼兵大概已进人紫禁城了。”
在崇祯的复杂多样的性格中本来有刚强和软弱两种素质,此时到即将慷慨自尽时候,他性格中的刚强一面特别突出,恐惧和软弱竟然没有了。他已经视死如归,明知贼兵可能已进入午门,反而表现得十分冷静和沉着,和王承恩的惊慌表情很不相同。
他想着紫禁城内宫殿巍峨,宫院连云,千门万户,贼兵进入紫禁城中到处寻找他的踪迹,如入迷宫,断不会知道他在煤山上边。他这样想着,便愈加从容不迫,向王承恩小声说:“不要惊慌,让朕再停留片刻。”
崇祯继续站在煤山主峰的亭子下边,手扶栏杆,向南凝望,似乎听见紫禁城中有新来的人声,但不清楚。他确实没有恐惧,心境很平静,暗中自我安慰说:“这没有什么,国君死社稷,义之正也。”
他的心境由镇定到松弛,许多往事,纷纷地浮上心头。忽然记起来崇祯初年的一件旧事,好像就在眼前。那时天下尚未糜烂,他在重阳日偕皇后和田、袁二妃乘步辇来此地登高,观赏秋色,瞭望全城,还在亭中饮酒。因事前就有重阳来此登高之意,所以太监们在登山的路边和向阳的山下院中栽种了许多菊花,供他和娘娘们欣赏。
他曾想以后每逢重阳,必定偕宫眷们或来此地,或去琼岛,登高饮酒,欢度佳节。但后来国事一天坏过一天,他不但逢重阳再没有来过这里,连琼岛也没有心思登临。
忽然他从往事的回忆中猛然一惊,回到眼前的事。如今田妃早死,皇后已经自尽,袁妃自尽,大公主被他砍伤,小公主被他砍死,贼兵已经在紫禁城中,他自己马上也要自尽,回想历历往事,恍如一梦。他不能再想下去,只觉心中酸痛,恨恨地叹一口气,望着天空。
“唉,天呀!祖宗三百年江山,竟然失于我手,可叹我辛辛苦苦,宵衣旰食,励精图治,梦想中兴,无奈文臣贪赃,武将怕死,朝廷上只有门户之争,缺少为朕分忧之臣,到头来落一个亡国灭族的惨祸。一朝亡国,人事皆非,山河改色,天理何在?唉,苍天,我不是亡国之君而偏遭亡国之祸,这是什么道理?你回答我!你回答我!回答我!”
“皇爷,苍天已聩,双目全盲,问也不应。贼兵已人大内,皇爷不可耽误!”
崇祯又一次感情爆发,用头碰着亭柱,咚咚发声,头发更加散乱。王承恩以为他要触柱而死,但他又看见他不像用大力触柱,怕他晕倒山上,敌兵来到,想自尽就来不及了。他拉住崇祯的衣襟,大声叫道:“皇上!皇上!这样碰不死!不如自缢!”
崇祯冷冷一笑,说道:“是的,朕要自缢殉国,在昨日午梦中已经决定。可恨的是,朕非亡国之君,偏有亡国之祸,死不瞑目!”
他想一想,又接着说:“你说的是,朕要自缢。可是朕要问一声苍天,问一声后土,为什么使朕亡国,这是什么天理?唉,这是什么天理?皇天后土,请回答我!回答我!”
王承恩劝解说:“陛下!贼兵已经进了皇城,进了午门,大势已去,此时呼天不应,呼地不灵,不如及早殉国,免落逆贼之手。”
崇祯又镇静下来,面带冷笑说道:“你不要担心,朕决不会落人贼手!”
“奴婢担心万一……”
“你不用担心!紫禁城中,千门万户,贼兵进人紫禁城中,寻找不到朕躬,必然在宫中抢劫财物,奸污宫女,绝不会很快就来到此地。朕来到这个地方,正是为从容殉国,但是有些话,朕不得不对皇天后土倾诉。”
“皇爷,事已至此,全是天意,请不要太难过了。”
崇祯忽然又以头碰柱,继而捶胸顿足,仰天痛哭数声,然后用嘶哑的声音问道:“皇天在上,我难道是一个昏庸无道的亡国之君?我难道是一个荒诞酒色,不理朝政之主?我难道是一个软弱无能,愚昧痴呆,或者年幼无知,任凭奸臣乱政的国君吗?难道我不是每日黎明即起,虔诚敬天,洛守祖训,总想着励精图治的英明之主?”
“天乎!天乎!你回答我,为何将我抛弃,使我有此下场?皇天在上,为何如此无情?你为何不讲道理!你说!你说!我呼天不应,你难道是聋了吗?真的是皇天聩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