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回到干清宫东暖阁,一般的太监和宫女都留在丹墀上,只有吴祥和魏清慧跟随崇祯进了暖阁。崇祯回头吩咐:“快快拿酒!传王承恩进来!”
忽然听见昭仁殿一片哭声,他又吩咐:“酒送到宏德殿,王承恩也到宏德殿等候!”
崇祯吩咐之后,拉出素缎暗龙黄袍的前襟,将王白色袍里朝上,平摊御案,提起朱笔,颤抖着,潦草歪斜地写出了遗言:“朕非庸暗之主,乃诸臣误国,致失江山。朕无面目见祖宗于地下,不敢终于正寝。贼来,宁毁朕尸,勿伤百姓。”
崇祯在衣襟上写毕遗诏,抛下朱笔,听见城头上炮声忽然停止,猜想必定是守城的太监和军民已经打开城门投降。他回头对魏清慧看了看,似乎想说什么话,但未说出。魏宫人已经看见了他在衣襟上写的遗诏,此时以为皇上也想要她自尽,赶快跪下,挺直身子,伸颈等待,慷慨呜咽地说道:“请皇爷赐奴婢一剑!”
崇祯摇摇头:“朕马上身殉社稷,妳同都人们出宫逃命去吧!”
宏德殿在干清宫正殿的右边,同昭仁殿左右对称,形式相同。往日崇祯召见臣子,为避免繁文褥节的礼仪,都不在干清宫正殿,通常在干清宫的东西暖阁,也有时在宏德殿,即所谓干清宫的偏殿。
当崇祯匆匆地离开干清宫的东暖阁走进宏德殿时,王承恩已经在殿门外恭候,而一壶宫制琥珀色玉液春酒和一只金盏,四样下酒冷盘已经摆在临时搬来的方桌上。崇祯进来,往正中向南的椅子上猛然坐下,说道:“斟酒!”
跟随他进来的魏清慧立刻拿起嵌金丝双龙银壶替他斟满金杯。他将挂在腰间的沉甸甸的宝剑取下,铿然一声,放到桌上,端起金杯,一饮而尽,说道:“再斟!”
随即向殿门口问道:“王承恩呢?”
王承恩赶快进来,跪下回答:“奴婢在此伺候!刚才奴婢已经在殿门口跪接圣驾了。”
崇祯对王承恩看了看,想起来王承恩确实在殿门口接驾,只是他在忙乱中没有看清楚是谁。由于他马上就要自尽,知道王承恩甘愿从死,使他安慰和感动。他向立在殿门口的太监们吩咐:“替王承恩搬来一把椅子,拿个酒杯!”
恭立在殿门口的吴祥和几个太监吃了一惊,心中说:“皇上的章法乱了!”
但他们不敢耽误,立刻从偏殿的暖阁中搬出一把椅子,又找到一只宫中常用的粉彩草虫瓷酒杯。魏清慧立刻在瓷杯中斟满了酒。崇祯说道:“王承恩,坐下!”
“奴婢不敢!”王承恩心中吃惊,叩头说。
“朕命你坐下,此是特殊恩惠,用来酬谢你的忠心。时间不多了,你快坐下吧!”
“皇上,祖宗定制,内臣不管在宫中有何职位,永远是皇上的家奴,断无赐坐之理。”
“此时非平时,坐下!”
王承恩惶恐地伏地叩头谢恩,然后站起来,在崇祯对面的椅子上欠着身子坐下,不敢实坐。崇祯端起金杯,望着王承恩说:“朕马上就要殉国,你要随朕前去。来,陪朕饮此一杯!”说完,一饮而尽。
王承恩赶快跪在地上,双手微微打颤,捧着酒杯说道:“谢圣上鸿恩!”
他将杯中酒饮了一半,另一半浇在地上,又说道:“启奏皇爷,城头上几处炮声忽然停止,想必是守城人开门迎降。皇上既决定身殉社稷,不可迟误。即命内臣们搬运来引火的干柴如何?”
崇祯的神情又变得十分冷静,沉默不答,面露苦笑,以目示意魏清慧再替他斟满金杯。魏宫人知道崇祯平日很少饮酒,以为他是要借酒壮胆,怕他喝醉,斟满金杯后小声说道:“皇爷,贼兵已经进城,请皇爷少饮一杯,免得误了大事。”
崇祯到了此时,又变得十分镇静,神情慷慨而又从容。死亡临头,事成定局,他已经既不怕死,也没有愁了,所有的只是无穷的亡国遗恨。三天来他寝食均废,生活在不停止的惊涛骇浪之中,又经过一整夜的折腾,亲历了宫廷惨祸,他需要多饮几杯酒,借酒浇一浇他的胸中遗恨,增加一点力量,使他更容易从容殉国。
他认为北京城大,敌人进城之后,也不会很快就进人皇宫,所以他饮了第三杯酒以后,对魏宫人说:“再为朕满斟一杯!”
当魏宫人又斟酒时,王承恩第二次催促说:“皇爷,奴婢估计,贼兵正在向紫禁城奔来,大庖厨院中堆有许多干柴,该下旨准备在三大殿和干清宫如何放火,再不下旨就来不及了!”
崇祯端起金杯不语,沉默片刻,深沉地叹一口气,将金杯放下。只有魏宫人知道皇上无意焚毁宫殿。她看见他一刻前坐在干清宫东暖阁,在衣襟的里边写有遗诏。虽然她站在皇上背后相距三尺以外,看不见遗诏内容,但她知道皇上要穿着衣服自尽,断不会举火自焚。到底要吞金?服毒?自缢?自刎?还是投水?她不清楚。
至于吴祥等几个在干清宫中较有头面的太监,他们窃听到巩永固、刘文炳二皇亲向皇上建议在宫中举火自焚并烧毁三大殿的话,并不知道皇上在衣襟上写遗诏的事,所以都认为皇上会放火焚烧三大殿和干清宫。他们还将这一消息告诉了王承恩。王承恩也认为这样的办法最为合宜,不但皇上为祖宗江山死得壮烈,死得干净,而且也不将巍峨的宫殿留给逆贼。
王承恩担心敌兵马上来到,又忍不住向崇祯问道:“陛下,可否命内臣们赶快搬运木柴?”
他摇摇头,没有说话,伤心地向魏清慧望了一眼。魏宫人轻声问道:“皇爷,有何吩咐?”
崇祯叹口气,向魏宫人说:“朕将如何自尽,在昨日午觉中已经决定了。”
魏宫人含泪说:“昨日午后,皇爷做了一个凶梦,在梦中大哭,是奴婢将皇爷唤醒。可是皇爷梦见了什么事情,并没有告诉奴婢。”
此刻崇祯的眼前又浮现出噩梦中看见的那幅图像,一个末代皇帝,皇冠落地,龙袍不整,披散头发,舌头微吐,一只眼睁,一只眼闭,上吊而亡。但是他没有对魏清慧说出他昨日梦见的可怕图像,一口将酒喝干,将金杯铿然放到桌上,大声说道:“斟酒!再斟一杯!”
王承恩吓了一跳:“皇上,奴婢侍候皇上多年,深知皇上励精图治,勤政爱民,不幸到了今日,深怀亡国遗恨。可是皇上,你听玄武门已打五更,再耽误就来不及焚毁宫殿了!”
几天来崇祯常想着一些国事上的重大失误,以致有今日亡国之祸。他有一套习惯思路,自信很强,认为许多重大失误,都是诸臣误国,他自己没有错误。近些日子,他眼看着将要亡国,每次回想亡国的各种缘故,有几件大事使他痛恨朝中群臣,无法忘怀。
在几年前,满洲的兵力还不像今日强大,有意同朝廷言和。他同杨嗣昌都主张同满洲言和,求得同满洲息兵数年,使朝廷摆脱两面作战困境,专力对付流贼。不料消息再次泄露,举朝哗然,群起攻击与满洲言和,杨嗣昌被迫离开朝廷,出外督师,死在湖广。
继杨嗣昌主持中枢的是陈新甲,也知道国家当务之急是同满洲言和,以摆脱两面作战,内外交困之局。和议即将成功,不料消息泄露,又是举朝大哗,比上一次攻击和议的言论更为猛烈,他迫不得已将陈新甲下狱斩首。假如当时朝中文臣们稍有远见,避免门户之争,都肯从大局着想,使和议之策成功,朝廷暂缓东顾之忧,国力不致消耗净尽,何有今日?假如杨嗣昌和陈新甲有一个不死,留在朝廷,何有今日?
尤其他近几天时时在心中痛恨的是,关于南迁的事,何等紧迫,满朝文臣们各存私心,大臣反对,小臣不敢坚持,以致有今日。还有关于调吴三桂来京勤王的事,又是何等紧迫,朝廷上好些天议论不决,贻误军机,坐等流贼日夜东来,以致有今日。
“斟酒!斟满!”他大声说,咬牙切齿。
魏清慧浑身打颤,赶快又斟满金杯。崇祯伸出右手中指,在金杯中蘸了一下,在案上写了一句话叫王承恩看,随即端起金杯一饮而尽。他在案上写的是:“文臣们个个可杀!”
看见了崇祯写的这句话,王承恩和魏清慧都感到莫名其妙。尤其是王承恩,他断定敌兵正在向皇城奔来,进了皇城后就是毫无防守能力的紫禁城,再不赶快为焚毁干清宫和三大殿准备好柴火之物,后悔就来不及了。
他望着皇上说:“陛下,干清宫……”
崇祯心乱,没有听清,以为是催他自尽,他冷静地说道:“不要担心,还来得及,来得及。”
正在此时,从西城外又传来了一阵炮声。崇祯浑身一震。王承恩又催促说:“皇上,需要赶快准备……”
崇祯说:“朕早已反复思忖,拿定了主意。你等一等,随朕出宫。”
他看了魏清慧一眼:“再斟一杯!替王承恩也斟一杯!王承恩,饮过了这杯酒,你就随朕出宫!”
王承恩说:“可是皇爷,如今已无处可去,只有在宫中放火……”
“三大殿和干清宫不用焚。”
“岂不是留以资敌?”
崇祯没心回答,饮下去最后一杯酒,命王承恩也饮下杯中酒,从椅子上站起来,准备动身。魏清慧赶快从桌上捧起宝剑,准备替皇上系在腰间。但是崇祯心中明白这宝剑没有用了,轻轻一摆头,阻止了她。他对干清宫的掌事太监吴祥和管家婆魏清慧说了一句话:“你们赶快逃生吧,不需要伺候了。”
他对王承恩说了句:“出玄武门!”随即从宏德殿出来了。
从干清宫的宫院去玄武门,应该出日精门或月华门向北转,可是崇祯一直往前走,出了干清门。站在干清门前,回过头来,伤心地看了片刻,落下了热泪,在心中说:“再也不会回来了!”
他又向南看一眼建极殿的高大影子,叹了一声,心中说:“再也看不见了!”他忍耐着没有痛哭,因为已经没时间哭了。
到了此时,王承恩、吴祥等人才知道皇上无意焚毁干清宫和二大殿,但是不明白什么原因,也不敢再问。吴祥和魏清慧率领干清宫的全体太监和宫女送皇帝出干清门。一个太监牵着太平騟在干清门外等候,另一个太监搬了马凳,还有四个太监用朱漆龙头短棒打着四只羊角宫灯侍候。
崇祯上了御马,接了杏黄丝缰,挥手使牵马的和打灯笼的太监都不要跟随,只要王承恩跟在马后。他从干清门外向东,到内左门向北转,向东一长街方向走去。
太监和宫女们一直跟随到内左门,跪下去叩头,吴祥和魏清慧等同时哽咽说道:“奴婢们为皇爷送驾!”
虽然天色已经麻麻亮,但永巷的两边都是很高的红墙,隔红墙尽是宫殿,加上天色阴沉,永巷中的夜色仍然很浓。崇祯骑马向玄武门走去的影子很快消失在永巷的阴影中,看不见了,但还能听见渐渐远去的马蹄声音。
平日皇上晚间出干清宫,总是乘步辇,华贵的灯笼成阵,由太监和宫女簇拥而行。魏清慧第一次看见皇上是这样出干清宫,忍不住望着皇上的马蹄声逐渐远去的方向伤心,呜咽出声。她一呜咽,许多宫女和太监都跟着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