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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章 种的因(1 / 1)

癸亥年四月初十大雨

忌赴任,宜远行

桑思齐在颜州长兴县已经当了三年县令,在这三年中修了四条水渠,剿灭了县城以北的山贼。人说“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他却仍是两袖清风,除了四五箱书以外就是些随身的衣物。

今天就要离开这里远赴西北宁州平度县了,随行的只有一个唤做小全的小厮。

才出县衙大门,就看见门口站着乌泱泱一大群的乡亲。他们全站在大雨中,手里捧着家中的瓜果时蔬,县里的长者送上了万民伞。

桑思齐激动地说:“各位乡亲们,大家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咱们长兴县并不富裕,我又怎么好收诸位的大礼。这样吧,万民伞我收了,有它在身边我会时刻提醒自己为官一任就要造福一方。我桑思齐在此立誓,若有违此誓我将被千刀万剐,死无葬身之地,下世也穷困潦倒,不得好死!”

一驾驴车缓缓而行,绵延十里一路上站满了长兴的百姓,还有不少人焚香礼拜,鞭炮声不绝于耳。

……

李雩的眼前一片烟雾缭绕,心底却渐渐变得清明。他隐约感觉到了,那桑思齐就是自己,可是他的脚就像灌了铅一样,一动也动不了。他象是一个被自己的过去操纵的木偶,把那些已经遗忘的一切又生演了一遍。

西北的平度县在边境上,北俱芦洲的游牧部落经常来骚扰,每年收割完,粮食才入仓他们就到了,除了抢粮还烧杀掳掠。平度县里能逃的就逃了,能走的就走了,可是说民生凋敝,是个老百姓所说“鸟不拉屎”的地方。

桑思齐到了这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修筑城墙,城墙还没修好契尔国的骑兵就来了。按说这个时候不是收获季节,原以为能有充裕的时间,结果毫无防备,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桑思齐带领民众,舍生忘死,援兵久久不来,牺牲了两千三百人才保住了一半的城池。

府库已经空虚,难民需要安置,城墙需要修补重建,桑思齐只有向城里的生意人求助,最大的生意人就是胡仁豪。

胡仁豪大方地借了一大笔银子,不仅如此他还是个消息灵通人士,在京城广有人脉,告诉了桑思齐一个天大的秘密。

桑思齐本应是状元才对,而他的好友董梦麒应该是榜眼,而沈纨根本就上不了榜——只因为他们卷子上的名字全改了。

这样的说辞桑思齐如何肯信,但胡仁豪却说考卷在吏部,外人无法查阅,他却能有通天的手段。

半个月后,桑思齐赫然看到自己的卷上写着沈纨的名字。

“说什么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可笑啊可笑!”

桑思齐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整整七天,当他出来时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

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上报朝廷,夸大了此次损失,要求财政补贴。

……

他不再修筑城墙却强征抗敌捐,财政补贴到款后全部进入了自己的腰包。

第二年平度县受了水灾,他四处奔走争取救助,可是救助款一文钱也没有分给县里的人民,而赋税却一点也没有减少,许多人家被逼得卖儿卖女。

不仅如此,他还听从了胡仁豪的主意,开放了大华国与北俱芦洲的互市,边贸一开,财源自是滚滚来。他把上上下下打点得称心如意,好几年居然密不透风,他就像是平度的土皇帝,至于这样做会不会助北俱芦洲发展壮大他是不管的。

全国著名的贫困县里有了一个富甲一方的年轻县长,在朝廷里却人人都说遥远的平度县出了一个人才。

……

半年之后他便被上调到了京城,在吏部任员外郎,长袖善舞的他一年后便成了吏部左侍郎。

左侍郎终于知道在长兴县做得再好也不可能高升,反而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所以才会转任到贫瘠边远的平度县。他想通了决定他命运的不是民心,而是上意。

侍郎大人风liu倜傥,能言善辩,还画得一手好画。他流连于勾栏瓦肆,赢得青楼薄幸之名。他出入达官显贵的宴饮围猎,妙语连珠,谈笑风生。

他谈天谈地谈风月,就是不谈感情。

他对人都前和蔼可亲,身边却永远只有小全一个亲信。

他妻妾如云,唯独后院的荷花池谁也不许踏足一步,那是他家里唯一的清静之地。荷花出淤泥而不染,而他本人却已泥淖深陷,再也拔不出来了——全家就没有一个干净的,谁都不许玷污了这个地方。

“为什么这个世界没有公平正义?为什么老老实实做人做官却没有好报?为什么只有见不得人的阴谋诡计才能成功?”

这些问题没有答案,他却把整个吏部管理得井井有条,尚书那个草包乐得清闲。皇帝陛下倚重吏部尚书,朝堂以下却只认得左侍郎大人。

有左侍郎大人在,大家的事情都好办得多,什么官什么价钱明明白白,就算出了事也有侍郎大人兜着。三年之后刺史以下几乎全都是他的门生故交,他家里的钱财多得谁也说不清。

“心慈手软只会一事无成!谁也不能挡我的道,神来斩神,魔来斩魔!在弱肉强食的世界里我要当强者,我是狼,不是羊!”

渐渐地连小全也深受他的影响,大有青出于蓝之势。

桑思齐得到了一切,可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但他在人前越是喜笑颜开,独自一人时越是孤独寂寞。他一边在和众人谈笑,一边在心中毫不留情地咒骂,咒骂他们,也连同自己。

他能够窥测到别人心里在想什么,然后据此做出对自己最有利的决断,唯独不知道自己的内心。

……

一个下着倾盆大雨的夜里,突然小全通报:“有一个垂死的妇人带着一个七岁的女孩求见。”

桑思齐正在作画,头也不抬地说:“给几个钱打发了吧!”

小全神神秘秘地说:“他是尚书大人管家的女人。”

“有没有人瞧见?”

小全殷勤地用一手帮忙镇纸说道:“小的知道此事要紧,把她们安置有荷花池畔的小院里了。”

桑思齐心中一动,手把桌上的茶杯打翻,滚烫的茶水淋在了小全的胳膊上,也毁了一幅江山永固图。这副画已经画了几个月,打算用来讨好皇太子的。

桑思齐有了新的盘算,又心疼快要完工的江山永固图,扔了一锭银子给小全,说道:“走,带我去看看!”

小全疼得呲牙咧嘴,等桑思齐一转身却是愤恨的眼神。

这个妇人全身是伤,血流了不少,看来受到了追杀。她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开门见山地说:“你的卷子被人冒名顶替了,你知道是谁动的手脚吗?长兴县治理得那么好,为什么没有升迁反倒被调到平度?还有,当个侍郎你就心满意足了吗?”

宰相家奴七品官,这个女人也不简单。她一看就是个精明能干的女人,桑思齐知道一定还有后话,静静地等她说完。

这妇人露出满意的眼神,指着身边的小女孩说道:“这是小女萱萱,今年七岁。你只要把她好好抚养到十六,给她找个好人家,她自然会交给你想要的东西。”

桑思齐看了看这小女孩,冷冷地说道:“你的意思是要我帮你养女儿九年?我只用了一年就升到了侍郎,就算没有你所说的东西难道就不能做到了吗?”

“你可以试一试,不过我保证你永远也别想升迁了。你家的钱很多不在乎多养一个小孩,你甚至可以把她当丫环,只要赏一口饭吃就行。如果你九年后仍然还是侍郎桑大人,也许我的东西就用得着了。”

“好,成交!”桑思齐爽快地说。

……

桑思齐宿醉醒来,一双小手在自己的太阳穴上轻轻揉按着,睁开眼后竟然看到了萱萱。

“是谁要你做的?”桑思齐问道。

萱萱低着头小声地答道:“我自己。”

“小全!”桑思齐高声叫道。

小全躬身走进这主人的卧房,桑思齐又说:“给她弄套小姐的衣服,把荷花池畔的软玉楼腾出来让她住下,以后用小姐的待遇伺候着。”

既然迟早要派上用场,就不能太小气。现在她还小,可是长大了记着仇,悄悄地使绊子就麻烦了。

“不,请不要!”萱萱仍是小声却坚决地说,“娘亲说我是到这里来工作的。”

“哈哈……你娘亲还说要我帮你找个如意郎君呢!你说,你到底相中了我家哪个小子,看中了老爷便许给你,怎么样?”桑思齐看着一本正经的小脸,发觉她完全没有她娘亲的心机便打趣起来。

“我……我……我要找一个和老爷差不多的就行了。”萱萱红着脸说。

“扑哧!”桑思齐的嗽口水全喷了出来,“老天,你才七岁!好好吃饭别挑食,出去和我的儿子们玩吧!”

“可是……可是这是老爷问的。”

……

坊间传说侍郎桑大人有了恋童癖,在他家荷花池畔的院子里养了一个十三岁的小丫头,又有人说那是他和哪家千金小姐的私生女,见不得光的。

为了这个小女孩,桑家的姨太太们没少听人闲言碎语,更让她们气愤的是十六个女人还不够分的,一个小丫头居然占了老爷下朝后大半的时间。

最宠的十六姨太蓉蓉甚至几次闯进了软香楼兴师问罪,结果第一次断了她的月例银,第二次半个月没进她的屋,第三次打了她的pi股,第四次……没有第四次了,桑思齐说过如果有第四次就要了她的命。

其实在桑思齐的心里只不过是喜欢她的天真无瑕,对待她就像自己的小女儿一样。

每日里和一帮大老爷们斗智斗勇,回家后就陷入了脂粉堆里,那又是另一个战场,就连睡着了也睁着一只眼,这样的日子过得太累。至少和萱萱在一起时可以不用这样,和她在一起时才能够放松心情好好休息一会儿,而自己那些儿女们一个个娇生惯养,都成了活祖宗。人总是有惰性的,因为能够得到休息,他便一有空就和她在一起。

春天里和萱萱一起放风筝,夏天里赏荷花,秋天看大戏,冬天围炉夜话……他们在一起度过了许许多多欢乐的时光。

女儿是爸爸的小棉袄,萱萱是桑思齐的小棉袄,一看见她心里就暖暖的,很温馨。

萱萱居然说:“老爷,我告诉您一个秘密……其实我直到六岁还以为我是爸爸生的呢!”

桑思齐笑得都要岔过气去,半天才缓过来问道:“那你后来是怎么知道真相的呢?”

“您说过不笑我,结果又笑,我不说了!”

桑思齐哄了好一阵,她才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您可真笨,当然是我看到隔壁的阿姨生娃娃才知道的!”

“我猜这一定是你爸爸骗你的!”

萱萱摇了摇头说:“不是,是我娘。因为我听说生孩子会很痛,结果娘亲就骗我说那是男人的事。”

这个小小的故事使得桑思齐很感动,看着萱萱亮闪闪的眼睛,鬼使神差地问道:“你娘亲还和你说过什么吗?”

“说过很多呀,你想问什么?”

“比如说……比如说你娘亲……临终前说过的话。”桑思齐感觉自己就像骗小孩子手中糖的坏人。

萱萱的眼神很复杂,艰难地说:“老爷还是不要知道的好,那不是什么好事。”

她并没有说“不知道”,而是说“不要知道的好”,也就是说她知道却不愿意说!桑思齐突然觉得这小孩不简单,她的纯洁善良都是装出来的,她和那些女人都一样!她到底是她娘的女儿,而且比她娘还厉害!

“你倒是挺为我着想!”桑思齐拂袖而去。

“老爷,老爷……老爷……”

不管萱萱在身后如何呼喊他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小院。

……

一连三个月桑思齐也没到萱萱的小院,而萱萱没有允许是不能到外面来的。

小全在他身边转来转去,桑思齐有些不耐烦了,他才欲言又止地说:“萱萱小姐病了,病得很重。”

过了好一会儿,桑思齐才问:“看了大夫吗?”

“看了,不管用,她说想见老爷。”

……

桑思齐看到萱萱躺在床上,全身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脸色蜡黄,他的心一下子就软了。

萱萱微弱地声音说:“老爷,您在生我的气?”

“谁说的?你好好养病,”桑思齐哽咽着,帮她把被子掖好。

“这里……”萱萱指着枕头底下,“这是娘亲留给我的,不是什么好东西,您知道就好,不要用。”

桑思齐接过一看原来是帐册,记载的全是朝堂上的高官们的不法行为,而在最后一页则是吏部尚书调换科考殿试试卷的证据。

桑思齐又惊又喜又怒。他因为工作局限只能掌握到下层的官吏,这些年原地不动仍然是个侍郎。

其实他一早已知道如果没有特殊的情况,没有皇帝陛下的恩宠,这个位置已经是自己能够到达的最高点了,只是这个高峰在少年时就已达到,今后漫长的人生似乎失去了目标。

他常常想如果当初中的是状元,那么就会一直留在京城,人脉就会好得多,说不定早就进中书省了。

他一直在查是谁在背后捣鬼害了自己和董梦麒,他怀疑过吏部尚书,只是苦于没有证据,现在终于时机成熟,可以讨回公道了。

吏部尚书倒台以后,论资历、论才能,除了自己以外还能是谁?有了这个把柄在手,谁又敢反对?

全国吏、户、礼、工、刑、兵,这六部中吏部是重中之重,他比谁都更了解吏部尚书的权势与威风,知道那对自己来说意味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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