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今时今日,若要让宁远承认他嫉妒齐渊,他定会觉得荒唐。
想他公子远,独步江湖,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敌手难逢,他怎么可能嫉妒。
可心里那沉闷的感觉又是为何呢?
当时他百般忍耐,无奈还是为山九仞,功亏一溃,问出口的话如泼出去的水,所谓覆水难收,说地便是他的懊恼。
想他堂堂一男儿,硬是如小女子一般,心里柔肠蜿蜒曲折,终于从齐渊口中算计出他与离箫相识的经过。
宁远只对自己说,那女人一向把她那一堆药物当做身家性命,看地由其要紧,如此一个吝啬鬼,怎会那么大方,千年冰莲,万里追寻,风餐露宿,好不容易得到,随即转手相让,分文不取。
这实在有些不同寻常,更让他诧异的是,这女人一向怕麻烦,从来不救皇家人,齐渊有何魅力,竟让她破了规矩?
这疑惑挠在心口,阵阵发痒,不追究到底,这病症难以消除。
故事的开头是齐渊她娘久治不愈,太医说,那千年冰莲定能让娘娘病入膏肓的身体重焕生机。
都说皇家人亲情淡薄,且冰莲难寻,千年更是不易,众人都已做好准备痛哭淋漓,谁知二皇子一言不发,转身出了宫殿,策马朝天芒山的方向而去。
他的背后,扬扬洒洒的大雪正覆上九重天阙,他娘伫立在宫前长廊凝视儿子远去的背影,素脸已湿。
天芒山被誉为圣山,是肃国所有雪山中最高的一座。
齐渊领着随从们蠕动在天芒山的半山腰,他知道,越往上走,道路越艰险,也越严寒,往往是有来无回。
他拢了拢身上的黑色轻裘,转过身,随从们已经累的随时要倒下去一般,冰冷的高原似是用铁链栓住他们的脖子,呼吸艰难,嘴唇泛着青紫。
他吩咐众人道:“你们上不去,就在此侯着吧。”
随从们挣扎着挺起身,赶紧跟上:“主子到哪,我们便在哪。”
齐渊头上戴着蓑笠,黑色薄纱从边缘垂下,虽看不清面目,但从他不急不松的吐纳中可以看出,他并没有呼吸困难的窘迫。
他语气如常:“这是命令,若我明日此时还没回来,你们便来寻我吧。”
随从们称“是”,有一属下上前将厚厚的羊毛毡毯围在他身上。
齐渊抬头看了看那茫茫不见顶端的高山,冷峻的面容上有着不容退缩的坚毅。
“再长的路都有尽头,再高的山也有到顶的时候。”
大雪迷蒙,随从们看见自家主子转眼间便没入一片白雪茫茫,那高高的天芒山峰犹如利刃,直指苍天。
传说,天芒山顶有神秘的黑鸟盘旋在上空,守护着圣山和冰莲。
传说,他们体型巨大,遍体如泼墨,比苍鹰之王更桀骜不驯,盘踞雪峰,俯视天下。
但那都只是传说,毕竟上去的人从来没下来过。而没上去的人,只能在脑海里无数次想象,那传说中的神鸟,在雪域高原,翱翔飞过。
等齐渊最终到达山顶,他已经累的趴在地上,奄奄一息。有高洁清灵的箫声缭绕于耳边,唤醒他逐渐困顿的神志。
他缓缓立直身,再慢慢睁开眼睛,入眼处群山臣服,天地寂寂,唯有那鹅毛飞雪正随着箫音的高低起伏,扬扬舞动。
他终于能从洁白的飞雪中看清,那悬崖边伫立着一抹修长窈窕却风华无双的身影。
那女子手持碧箫,蓝衣映雪,墨染的青丝散在风中,任风雪如霜染了衣袂,茫茫雪原寂然跪在她脚边,抹平棱角,敛尽喜怒,所有傲气被箫声清洗地一干二净。
那个瞬间,齐渊真的以为自己置身于某个仙境,天地间唯她安然而立,从容静好。她似是那站在九重天上的尊贵上神,碧箫是她的拂尘,她只需轻轻一挥衣袖,天地万物,皆会因此而变了颜色。
齐渊立在原地,静静聆听,这箫声似乎有股魔力,能让恩怨情仇,欢喜伤悲都化成天边浮云,只待清风一过,便为微尘,从此,山河渺渺,杳杳无痕。
若不是那巨大的黑鸟振翅一挥,雪花夹杂冰粒携着寒风化为刀剑扑面而来,他差一点就忘记此行目的。
他一旋转,狼狈地躲开这场袭击,却见那抹蓝色背影,不动如钟,挺立如松,箫声还在继续,不曾受一丝干扰。
那传说中的神鸟翩飞于女子头顶,其翼若垂天之云,怒气铮铮。
那女子微微仰头,似在与它对视,箫声不改,悠然不迫。
不知为何,齐渊觉得她的眼里一定含着笑意。
终于,那久久徘徊的神鸟俯下高贵的头颅,朝女子脚下的冰崖迎头撞去。
齐渊一惊,高喊道:“姑娘,小心。”
想象中的冰崩山裂并没有发生,箫声不断,那女子在漫天飞雪中安静回眸一瞥。
齐渊心弦初颤,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睛啊,冰魂雪魄不及它洁净,星月交辉不如它清明,万紫千红的□□输了一份旖旎,那抬眸间的澄澈通透更令与长天共色的秋水逊色三分。
白纱遮面,就凭一双眼睛,揽尽人间日月,钟灵毓秀,举世无双。
女子朝他微微颔首,又淡淡地转回身去。
神鸟已从崖下冲天而起,似能扶摇直上九万里。它在长空一声嘶鸣,随后缓缓落下,竟匍匐在女子脚边。
箫声带着几分笃定地喜悦缓缓收尾,女子伸出手,温柔地抚摸着神鸟头顶的黑羽。
神鸟似是得了鼓励,展开的双翅缓缓合成拥抱的姿势,围住了女子的身体。
齐渊惊讶地睁着眼睛,这一人一鸟好似故友重逢,又像是高山流水初遇知音。
女子轻轻一笑,那笑声犹如明珠落玉盘,既清且脆还含着欢悦。她在神鸟背上抚慰地拍了拍,神鸟好似懂了她的心意,展开的双翅缓缓收起,扬起头,欢快地鸣叫。
鹅毛飞雪似是在为这一人一鸟做布景,女子轻纱薄衣,不受严寒胁迫,那不禁盈盈一握的细腰,好似比这覆雪的苍山更为坚韧。
有生之年,齐渊第一次被女子折服。
懵懂被劈开,而情动只需一瞬间。
从此,光阴犹如一把刻刀,这一幕被精雕细琢,藏在如水流年的旧梦里,年岁越久,记忆便越深。
如果这场相逢不过是他的一次情劫,有人宁愿万劫不复,让旧梦在逝水光阴里开出寂寞的花,无需暗香扑鼻,只要安静立于枝头,供他一人欣赏,回忆,铭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