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夜师兄,我来救你了。”
这是白衣少年出现后说的第一句话。
这句话很耳熟。
永夜依稀记得小时候,这个奶声奶气,常让人误以为是女孩的家伙,攥着一大把不是他那个年纪可以保护好的铜钱,想要到街边给大家带几笼包子当早饭,然而还没有拐过街角,就被一群年龄稍长的孩子拦住了去路。是永夜拎着小板凳从院子里冲了出来。虽然尚未修行的二人被揍得鼻青脸肿,但九岁的他还是揉了揉八岁的他的脑袋,说道:“不要哭,我来救你了。”
从小到大,永夜有多少次就这样势不可挡的冲进了白衣少年的困境之中,帮他驱散他不应承担的恶意。
“退后,我来救你了。”
“别怕,我来救你了。”
这是寡言少语的他对温厚纯良的他最常说的两句话。
如今,永夜看着眉目越发清秀,书卷气越发浓厚的星邪,没来由的生出许多无奈。所以他站直了身子,像以前那样毫不留情而无可奈何的问道:“我何时需要你来救了,不过明道中境,就急着赶来送死么?”
气喘吁吁,一身狼狈的星邪望向冬日里连衣服和鞋子的都没有,赤裸上身尽是触目惊心伤疤的永夜,觉得好生心疼。他温润如水的双眼对上永夜摄人心魄的紫眸,认真说道:“师兄有难,不论结果如何,我都要来试一试。”
“老师他们都在做什么,要救我怎么也轮不到你来吧。”永夜气恼道。
星邪脸色一黯,他没有答话,而是抬起手中的战戟,用力掷到永夜的面前。
七尺二寸的骏马青龙沉稳的钉在地面,似乎知道了要物归其主,发出一阵嗡鸣。永夜看了星邪一眼,后者苍白的脸上浮现出几抹异样的红晕,那是气血上涌的征兆。想必是这杆杀伐气息极盛的战戟一路上压制着星邪的元气,让他走的很是辛苦。
“书这东西,真的会让人越来越蠢。”永夜摇摇头,拔起插在地上的骏马青龙。
兵器对于军人,就像是身体的一部分,永夜摩挲着手中熟悉的质感,微微呼出一口气。
久违了。
永夜端平长戟,压低身子,无数个日夜的练习让他对这个姿势熟悉到了极致,熟悉到了手臂摆放的角度,重心所处的位置都不会有分毫的偏差。这一刻就像是过去几年来许许多多个影子重叠到了一起,这是一记永夜每天都要练习上千次的,最普通,也最不普通的一记攒刺。
自古恶龙烈马,桀骜张扬,永夜这头出山猛虎,却更是凌驾于它们之上的存在。
天地间传来一声可怕的嘶吟,苍茫而荒凉的鸦雀岭群鸟惊飞。
站在大土坑中的黑衣男人看着在自己眼中急剧放大的戟锋,知晓其中蕴含的可怕杀机,面色不由得更加凝重。
男人将元气运行至手心,他五指张开,瞬间出手,错开戟锋,握住之后的戟身,就像抓住了毒蛇的七寸一样,以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控制住了永夜的发力点。
愤怒的黑龙在男人的手中挣扎,那一记强悍的攒刺所携的巨力让男人倒冲出数十丈,沿途激起烟尘无数。
纵使星邪已经不再与世无争,甚至与他人有过了数场生死争斗,但当他看到真正游走于刀锋,精于杀伐的修行者们在战场上你来我往,还是会呼吸急促,面色发白。他抱起怀里的吞吞,把它安置到一个安全的角落,然后紧紧握住手中的离云,随时准备就出手。
此时烟尘缓缓散去,男人身上本就破烂不堪的衣服彻底化作碎屑散去,握住戟身的手上满是鲜血,他的手掌和脚底都有屡屡青烟升起,但是他的五指也如铁钳,让永夜无法再前进分毫。
“星邪,快走!”永夜手上继续发力,沉声低吼道。
星邪闻声,心里一沉,永夜自幼便与人战斗,对什么人能打赢,什么人打不赢,都拿捏的非常清楚,他让星邪快走,便是在告诉星邪,虽然此时二人看似势均力敌,可僵持下去,他的败北几乎是必然。
这该如何是好?
总要做些什么。
冬季的扬尘因为干燥的空气而更加呛人,星邪的鼻腔里满是这种黏着的感觉,这让他想起了此时更为干燥的家乡赤水城。以前不管再寒冷的冬天,年幼体弱的他都是第一个起床,到街角的端上几碗装好的牛肉面,提着几笼包子,颤颤巍巍的回到院子里,然后捧起比他稚嫩小脸不知大上多少倍的书卷,专注的看起书来。
那时他们的老师总会拎着鸡毛掸子,敲击着还在梦乡的师兄弟们的床头,一面大声喊着:
“起身!”
“起身!”
老师说人有胎光,爽灵,幽精三魂,每天这样敲一敲,会让他们三魂清醒,这样一天做事才不会出错。等星邪慢慢变大,读的书也越来越多了,他才知道老师的做法,古代典故中叫做执棒喝,他不仅仅是要把师兄弟们从睡梦里敲醒,更是要敲醒他们的道心,让他们每日三省吾身,在这大千世界中保持通明。
起身,起身,便是起床修身。
星邪想着自轸州一路走来,路有饿莩,满目疮痍,这片苦难之地竟是连阳光都不愿眷顾。他通读圣贤书,修的是救世圣人心,所以要用手中的铁棒,敲醒这穷苦乱世。
世间多浑噩,我当执棒喝。
“起身!”
星邪举起手中的铁钎,像是举起一根铁棍,纵身一跃,朝着男人的肩头敲去。
自上而下劈去的铁钎带着呼啸的破风声,力道不小,但是还不足以对男人这样的修行者造成威胁,永夜第一次看到有人将铁钎用成了铁棍,而且是以一个几乎空门大开的角度,送进了男人屈指成爪的掌中。
在修行者快到毫巅的生死对决中,送进去的不仅仅只是一杆铁钎,还有自己的身家性命。
“你这少年,真是有趣,我若有心杀你,够你死上几百回了。”男人一手抓住永夜的战戟,一手握住星邪的铁钎,他注意到这个不知是因为用力过度,还是因为紧张而身体颤抖的少年一路来此,身上已经负了不轻的伤。
星邪面如白纸,看起来很是虚弱,但他还是用坚定而认真的语调说道:“既然您无心杀我……”
“既然你无心杀他,那就把他放了,我一人留在这里便是。”另一边的永夜打断了星邪的话,手臂上青筋暴起,又在战戟上加了几分力道。
男人摇头笑道:“先前我可是在这少年手下吃了个大亏,总要在你们身上讨回来一些颜面。”
“永夜师兄,我是来救你的,若不把你救走,我定然不会回去。”星邪说完,手离开了铁钎,他的身体迸发出耀眼炽烈的白光,白光点燃空气,带着淡蓝色的气焰向着男人怀中撞去。
这样的临场反应不可谓不快,但是男人应变更快,他手握铁钎舞了个枪花,如同握着一杆铁椎扎向星邪,仅此一瞬,星邪又陷入了极其危险的境地。
“放开!”永夜低吼一声,双手弃戟,并指如刀,黑色的火焰好似刀芒,斩向男人的胸口。
“来得好!”男人大喝,肉眼可见的元气气流从男人全身上下的每一处穴窍喷薄而出,像是蛋壳一般笼罩住方圆十丈,被元气罩住的永夜和星邪身形一滞,再也无法有所动作,黑火和白光瞬间溃散,星邪一身白衣,更是寸寸龟裂。
古语云世间力量最为霸道者非神象莫属,这身周十丈便仿佛有巨象之力加于二人身上。
是为万象领域。
何为领域?踏入洞世境的修行者,与明道境相比,除了元气和肉身有了质量上的飞跃以外,最显著的区别在于明道境的修行者只能将元气附着于体表,而洞世境却可以将元气放出体外数丈,化作兵器,狂风等轮廓,至于洞世中境的修行者,则可以实现元气身周数十丈全方位的覆盖,这种能力即是领域。相传这世间最强的领域,当属苍阳辉耀的梦魇领域,来自于辉耀的洞世境,往往可以击败同境界数十甚至上百人,就连拥有四大家族血脉的修行者也要避其锋芒。不过随着辉耀的覆灭,梦魇领域已经成为了这片大陆上的一个传说。
黑衣男人所修的是负重之道,所以他的领域取名万象,千钧之力满溢方寸,星邪和永夜浑身骨骼被挤压的劈啪作响,似乎连心脏都难以跳动。
领域成了二人的绝境,境界的差距就是一道横在他们之间的天堑,难以逾越。
如何跨境战斗?星邪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想到了大师兄很久以前提到过得一段话:修行者想要战胜境界更高的敌人,往往存在着四种可能性,第一是精心布局数年乃至数十年,一如星邪遇到的花农,本身境界只有明道中境,一座精心培育的花圃却可击杀上境的修行者,第二是拥有四大家族,亦或是媲美四大家族的血脉,上天并不公平,那些万年底蕴的血脉,自然不是凡人可以媲美。第三则是靠数量取胜,将敌人的元气消耗殆尽,但是这种方法在领悟了天地烘炉,元气几乎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尚贤境面前就已经意义不大了。而最后一种方法,则是最危险,可能性最小的方法:元气混合。
不同修行者的元气差别非常巨大,由于其特有的不稳定性,一旦混合成功威力就会成百上千倍的剧变,但是成功的例子百中无一,多数的失败者会被狂暴的元气反噬,炸的粉身碎骨。如今摆在星邪和永夜面前的,只有这一种方法。
星邪吃力的抬头看向永夜,从小培养的默契让永夜读懂了星邪的眼神,永夜紫色的眼里先是闪过一抹错愕,随后笑骂道:“他娘的,就算读了那么多年书,你还是跟我一样,骨子里是个疯子。”
星邪已经没有力气搭话,他伸手,掌心前寸许浮现出一抹明灭不定的小小光点,永夜颤颤巍巍的将那抹光点罩在两手之中,光点的周围,燃烧起了黑色的火焰。
森森凛冬起苍炎。
朗朗乾坤如长夜。
白日有焰火,却要将光明燃烧殆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