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风猎猎,拂去校场上一层又一层的黄沙。
少年站在叠叠沙浪中,紫色的眸子注视着伏倒在地,不敢有一丝异动的几头白狼。先前沉凝如狱的元气已经被他敛入体内。少年身上烧合的疤痕蜿蜒扭曲,像是一条条黑色的蚯蚓,让本就戾气逼人的他显得更加凶悍。
他静静的看了许久,然后收回目光,望向校场趋于倒塌的大门。
门口跌坐着衣衫落满碎石的师爷,师爷神情呆滞,失了魂儿一般,而他的身旁,站着一位风尘仆仆,却难掩英武的黑衣男人。
“你们都散去吧,把他也带回去,让他不要太过自责,等他清醒过来告诉他错在我,是我对不住兄弟们。”男人的话是对着身后幸存下来的草寇们说的,站在最前面,断了一臂的汉子想要开口说些什么,他有些畏惧的瞅了眼校场中央的那道身影,还是默默的搀起了师爷,和众人一同退去。
男人又看着校场上的四头白狼,说道:“你们也走吧。”
四头早已通了灵智的狼妖如蒙大赦,正要起身,却见少年向前迈出一步,挡在了其中一头狼妖面前,他抬手,手上燃起黑色的火焰,这仿佛来自地狱的火焰释放着炽热无比的高温,却让面对它的人们感觉灵魂如坠冰窟。
元气外放,少年踏入洞世境不到半日,就领悟了作为一名洞世境修行者标志性的能力。
男人看着那道要把周围光线都吸入其中的黑火,脸上有了愠色,他沉声道:“永夜,今日死的人还不够多么?”
“你鸦雀岭上下五千人,我不过杀了百余,哪里够多了?”叫永夜的少年反问一句,就要把手落在狼妖的头上。
“住手!”男人手腕一翻,掌中多出一枚石子,他弹指将石子射出。
拇指大小的石子在空中破开一道气浪,嘶鸣着向永夜飞去。永夜收手握拳,转身跟步,带着黑炎的拳头与石子狠狠碰在一处。
晨光尚明媚。
平地起冬雷!
可怕的巨响在天地间回荡,远方的群山无数惊鸟四散飞离,斑驳不堪的校场终于轰隆隆坍塌成一片废墟。
永夜霸道的一拳将石子击的粉碎,但石子所携的巨力也将他冲退数十丈有余,烟尘朦胧之中,几头狼妖趁机逃脱。
黑衣男人似乎一击之下也有些吃力,他微喘片刻,说道:“纵使你进入洞世境,但也不是我的对手,这点你应该心知肚明。你很有天赋,我确是有心拉拢你加入鸦雀岭,你若不从,也嘱咐了他们让你离去,他们与你动手,并非我的本意。”
男人望着还未散去的扬尘,接着说道:“可是我也没想到,你一个洞世境的修行者,居然会对这些普通人大开杀戒。恃强凌弱这样的事情,太不合法理,若都像你这般行事,那日在堵山,我就把你杀掉了。”
“恃强凌弱?”被石子撞入废墟之中的永夜吐出胸腔里的一口淤血,向来冷若冰霜的眉宇少有的起了怒意,他声音嘶哑,如凶兽低吼:“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弟弟也是洞世境的修行者,他不也一样杀了那么多普通军士。杀人偿命,这才是天大的法理,更何况在我眼里,没有什么修行者和普通人,只有该死的人和不该死的人。”
“该死”二字,永夜咬的极重,所以听起来分外刺耳。男人皱了皱眉头,说道:“在你手下毙命的人,多是家中已无寸粮,为了养活妻儿老小投奔至我鸦雀岭的可怜人。这些人与你日暮百姓一样,有血有肉,勤勤恳恳。战争未起之时,都是不求富贵,只求平安的辛劳大众,这样的人,你觉得该杀么?”
“所以我日暮边境连年流寇来犯,百姓死伤,都是他们该死了。如此说来,一个人前三十年善良本分,后二十年恶事做尽,所以功过相抵,他倒是还积了十年的功德?这算盘,打得真是精妙啊。”
男人摇头,道:“那你动手杀干净了我这鸦雀岭五千流寇,这岭内还有万余老弱妇孺,你也要全部杀光吗?”
“你今日来,是要找我斗嘴的么。”永夜揉捏着太阳穴,似乎厌倦了这样的对话。
“我说过,你不是我的对手。”男人依旧摇头。
“是不是对手,打过了才知道。”永夜舒展下筋骨,紫色的双瞳爆发出冲天的战意。
“少年张狂,不知自己斤两。”男人无奈的叹了口气,出声训斥道。只见他身形一动,横掠至数十丈开外,伸手折下一节树枝,握在手中。
冬季干枯的树枝被刀子般的寒风吹拂,噼啪榨开细小的裂痕,几小片灰色的树皮被风吹离母体,落至男人脚边坍塌的砖瓦,本就不怎么结实的砖块顷刻被压成了齑粉。
“这枯枝重三斤五两,握于我手,便有一万三千斤。”男人摩挲着手中的树枝,说道:“万物皆有其重,知其重方能承其重。如今我背负着整个鸦雀岭男女老少所有的性命,这样的重量,你可承受的起?”
不远处的枯木林里,重新把兜帽戴好,将俊美容颜隐藏在黑暗里的申注视着场中即将爆发战斗的二人,说道:“负重之道,的确不同凡响,卯大人好眼光。”
同样全身罩在大氅里的卯咯咯阴笑起来。
“也是偶然发现的,申大人不会起了惜才之心,要与我争抢吧。”
“虽说不同凡响,但本身境界太过低微,培养起来费神费力,还是让给卯大人吧。”
“那就谢过申大人了。”
申颔首致意,没有再说什么,他对接下来的战斗并没有兴趣,转身准备离开。
“咦……这种元气……”就在申刚刚走出几步之时,身材高大的卯忽然发出一声惊叹。
“恩?”申也停下了脚步。
只见四分五裂的校场上,男人扬起手中的枯树枝,朝着永夜的头顶砸去,看似平凡无奇的树枝让向来不怕硬碰硬的永夜也不敢大意,他压低身子试图躲过男人这一击,同时并指如刀,手掌附着黑炎向男人的胸膛刺去。
就在这时,一点白芒浮现在校场早已面目全非的大门口,微弱的光点像是夏夜的萤火,明灭不定,飘忽无常,在这瞬息万变的战场上以并不算快的速度向着男人飞去。白芒无声无息,好像谁轻轻一口气就能把它吹熄,但偏偏就是这样一点白芒,却在地面破开一条同样未发出一丝声响的沟壑。
男人脸色大变,他屏气凝神,将一部分元气运行至掌心,大量喷薄而出的元气化作狂风将永夜弹开,他同时举起另一手的树枝横在胸前,硬接那一记已经近在咫尺的白芒。
当枯树枝与光点相触的那一刻,光芒刹那间耀眼了千万倍。一轮小小的太阳在校场上冉冉升起,盖住了方圆数十丈的一切事物,永夜被男人的元气冲倒在地,即便是他那双妖异的紫眸也无法直视这刺眼的光芒。
发生了什么?
难道是另一股势力趁着双方两败俱伤,突然出手想要坐收渔翁之利?
永夜步伐沉稳的向后退去,想要尽可能的给自己找一处不会腹背受敌的角落,与此同时,他的眼睛也开始适应那团正在逐渐散去的强光。
估摸着倒退了百来步,永夜看到原先男人所站的地方已经成了一个半径十丈的大土坑,男人站在土坑中央,黑衣被焚毁了小半,嘴角挂着血迹,显然是堪堪防住了那点白芒,虽没有受什么重伤,但也吃了个大亏。
到底是何人?永夜与男人一同将目光看向校场门口,当他们看清门口的那道身影时,男人的眼里满是迷茫,而永夜却张大了嘴巴,好像能塞进一个馒头一样。
只见校场门口满地乱石残渣,石堆上站着一名气喘吁吁的清秀少年。少年白衣上沾满了灰尘,一双鞋子也磨得破烂不堪,他一只不断颤抖的胳膊举着根细长的铁钎,另一只手托着一杆雕着神驹恶龙的森然战戟,略显焦急的目光正在四处搜寻着什么。
当少年的目光落在永夜身上,带着欣慰,开心,甚至于温暖的笑容从少年的脸上绽开,与此同时,一只白兔也从少年的衣领里钻出脑袋,好奇的打量着永夜。
白衣少年开口,声音干涩嘶哑,却异常坚定有力:
“永夜师兄,我来救你了。”
这是暗羽大帝与尘光神君第一次在战场上相遇,这两位在后世留下无数丰功伟绩,乃至于神话传说的通天人物如今不过是两个狼狈少年。也许连他们二人也没有想到,正是今日的这次相遇,拉开今后数十年乱世的序幕。当暗羽王朝与尘光神国这两个前后数千年都不曾有过的庞然大物屹立于世界两极之时,史官的史料里记载了太多纵横捭阖,英雄血泪。而鸦雀岭这对于历史洪流来说微乎其微的一战,却被人们遗忘,只是在野史或是说书先生的案头里才有所提及。
时间的车轮滚滚,把过去和现在统统碾成尘埃,也许只有今后的人们,才知道这血与火的摇篮里,到底孕育了两个怎样的存在。